这一刻,庞礼臣心中翻涌起诸多复杂的思绪,没成想温廷舜一直在韬光养晦,看上去弱不胜衣的一个人,底蕴竟是如此深厚。
但教他更愠怒地是,是温廷舜对温廷安之所行。
今次,若不是亲眼所睹,庞礼臣大抵是不敢轻易置信的。
温廷舜怎的,怎的会亲自为温廷安系好蹀躞带?仅是这一眼,便教庞礼臣悉身如罹雷殛,这温家的兄弟俩,感情不是素来不睦的么?
假定庞礼臣不晓温廷安的真实身份,那么,看到这一幕,他仍旧可以解释为温廷舜是纯粹在关切长兄。
但在数日以前,九斋将二人自火硝乱石之下,救出来的那一刻,庞礼臣觉得,温廷舜应是早就晓得他长兄的真实身份,不过是秘而不宣罢了。
但纵使晓得,温廷安是长姊,而非长兄,那又当如何?能改变甚么?
庞礼臣不由追溯起畴昔种种——
从在斋中争座位伊始,温廷舜让她坐至身旁。
每逢濯身时分,在夜里将众人驱策至旁处,让温廷安独自待在净房之中梳漱栉沐。
元夕夜,温廷舜躬自执脂粉妆奁,为她点面靥、摹唇脂。
鹰眼之术的课上,佯作被庞礼臣重伤,引得温廷安关切。
……
这些场景极为琐细又微小,但在冥冥之中自有联结,串成一条连贯的线索,这俨似一只纸鸢,钩柄牵系在此处,但纸鸢的终处,却是指涉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真相。
庞礼臣心中起了一发不可收拾的褶皱,心中盘踞着诸多缠丝般的问话,那逡巡于喉舌之间的千言万语,最后稀释成这一句:“温廷舜,你以后离温廷安远点,否则,小爷叫你好看!”
哪怕温廷安对庞礼臣并无那份情意,但庞礼臣也不忍看她受到丝毫的伤害。温廷舜对温廷安抱持什么念头,她可能不太明晓,但同为少年,甚或是说,同为男性,庞礼臣是知晓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还有一腔少年意气的妒火,焚烧在了空气之中,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温廷舜狭了狭眸心,左手指腹徐缓地摩挲着右手腹侧,唇角浮现出一抹冷然的哂意,“为何?”
庞礼臣挑了挑眉心,这厮居然还敢问『为何』?!
他沉声道:“我同温廷安称得上是青梅竹马,我母亲同崇国公夫人还是手帕交,打小时候,我们就玩在一块儿,对彼此都知根知底,我们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温廷安要入仕为官、成就一番事业,但到了一定的年纪,她也必是要成家的,放眼京城之中,唯一能同她门当户对的、且最了解她的人,是我,我能一生一世对她好,护她鬓角无霜。”
庞礼臣盯紧他:“温廷舜,别以为你处于近水楼台,就能先得月,你要认清你什么身份,把那些腌臜的心思都倒干净。”
温廷舜垂下眸心,秾纤的睫羽覆落在卧蚕之上,止住摩挲指腹的动作,晌久,才道:“说够了么?”
少年语气自带上位者的威严,这没来由让庞礼臣大为不爽,似乎他方才之所言,对温廷舜而言无关痛痒,纯粹是屁话。
庞礼臣正要还嘴,此刻,却听温廷舜道:“温廷安的笔山落在我庭舍中,我正准备还,无瑕同你絮叨。”
庞礼臣勃然变了脸色,登时是铁青无比:“她的东西怎的会落在你屋中?”
庞礼臣思来想去,想不通,又听温廷舜散淡地笑了笑:“昨夜,她在我的屋中待了一个时辰,是来寻我讨教律学疏议的问题。”
这番话听在庞礼臣的耳中,可谓是极为挑衅了,尤其是前半句,『一个时辰』,简直教他如罹雷殛。
战火在两个少年之间熊熊燃烧,偏生温廷舜继续火上添油,佯作一副困扰之色:“待她晚间来讨教之时,再还她也不迟。”
庞礼臣额庭青筋暴跳,挥刀削去,这场面,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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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阮渊陵身为寺卿,三司会审有诸多卒务要提前准备,是以早一个时辰前先点卯了,他嘱告过温廷安,去官廨不足三丈开外,需要下马步行。
温廷安原先有些不解,今次可算是真真领教到大邺京官上班早高峰的情状,慢行于前头的,是着绯袍红袍的官差,泰半系三品或三品以上的宰执,蹑足于后端的,是着清一色青袍的低品小官,官阶一般居于五品六品甚或以下。偌大的御道之上,细细巡睃过去,众人比肩继踵,行进速度比平素慢很多,温廷安左右前后,皆是与己袍裾同色的官员。
这个时辰,很多人皆是吃着从早市里匆匆采买的早膳,一行果腹,一行喋喋絮叨。
“听说东宫那位,今儿要在京衙召开三司会审,你们当猜猜审得是哪位人物?”
“好大的阵仗,多久未遇着了!”
“竟还是太子亲自主审,一丝口风都未泄出来,你别卖关子,快同我们细细道来,到底审的哪位大员?”
开头说话的那人哎哟了声,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这道消息也是我从枢密院一位同僚那儿听来,听到这大员的名头儿可吓了一跳,信也是不敢信的。”
这番话说得吊足了很多官员的注意力,竖起耳朵听那人往下说,可那人却是适时悬崖勒马,往嘴上安了一处把门,道,“此中计较哪能随意掰扯?”
温廷安听罢,抿唇不语,少时,听到前头传了一声尖哨般的锐细嗓腔:“太子来了!诸位官爷仔细路,快快避让一侧——”
第113章
双阙中天, 凤楼十二,柳绦盛盛,不掩春寒浅, 那永昼之中, 开道的应是宫里的公公, 御街上原是喋喋絮絮的百官,不论绯袍亦或是青袍,官居几品,此际悉数寂了声息, 伏地叩首而拜。
温廷安略略定定心神,随众人伏拜之时,在数点将生未生的朝暾曙色之中, 伴随着一阵磅礴的马蹄声碎, 只见数匹驂马并行驱前,其后是一座朱紫饰潢的皇辇, 玉毂珠帘,那幨帷时不时教薰风拂起, 掠开的一角中,隐微可见东宫天家的圣颜。
温廷安垂落眸心,原书之中关于这位太子的着墨不是很多,但至少钦定了一桩事体, 恩祐帝薨逝后, 赵珩之被确立为储君,得登大宝以后,他励精图治, 广开言路,宫中府中俱为一体, 开启共治时代,待民如子,受百姓拥戴,不消说,赵珩之是一位明君。
本来,赵瓒之狼子野心,一直在从中阻挠,奈何此下他谋逆之计策告破,如被褫夺蟹螯的穷蟹,已然是穷途末路,眼下的光景当中,根本不系东宫的对手,太子心头大患除矣。
这也是温廷安心头上的一个祸患,刑同悬于颅首之上的一柄铡刀。要晓得,赵瓒之是全书之中,作恶势力仅次于温廷舜的一位反派,如果没有此回九斋的剿灭行动,纵由赵瓒之在采石场内大肆开掘菱花燧石,私冶火械,勾结金贼,这也将会温廷舜黑化的开端。
易言之,赵瓒之未除,那么日后,他必将成为温廷舜的一块磨刀石,百害而无一裨。
本来,温廷安一直不清楚温廷舜的真实目的、所图为何,但在阴差阳错之下,这位大反派今番对她歇下心防,露出那冰山的一角。
温廷安不着痕迹将今昼温廷舜所述的话,回溯并反刍一回,当时她只顾着冁颜了,反而忘却深思少年话中深意,今次细忖起来,不由心头剧烈地敲锣打鼓一番,身体逐渐凉下半截。
他原名曰谢玺,乃系旧宫里的人,玄甲卫是尚存的皇闱死士,供他驱驰,软剑与轻功,俱承蒙滕氏所学。
且外,闻氏的真实身份是他的贴身宫嬷,许多年前宫中大火,闻氏护他逃到宫外,流亡中原,一路颠沛流离,最终蛰伏于崇国公府。
旧宫,不就是数十年前江山相继倾覆的大晋么?
谢姓,这是一个帝君王侯才会有的姓,那么温廷舜应当是宫里的皇子了。
思及此,温廷安后背禁不住浮起一番飕飕寒意,后颈蒸出细汗,客观说来,温廷舜是前朝皇族,本该让先帝的禁军赶尽杀绝,是温家收留了他,教他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当了原主的幼弟,温家的二少爷。
温廷舜为何要卧薪尝胆,不就是意欲复国么?
本以为温善晋与吕氏将她女扮男装,足够是一桩惊世骇俗的壮举了,没成想,是她低估了原著的脑洞,更惊世骇俗地便是在后头候着她呢,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窝藏前朝余党。
这传出去,原应是诛族抄斩的重罪。
温廷舜亲自告诉她他的身份,想来系出乎对她的信任。这说明了一桩事体,在后期的剧情中,他不会因为不爽,便将她做成人骨灯笼。
但她这般也算是同党了,包庇前朝余孽,端的是一桩无可赦免的重罪。
温廷安思绪恍惚许久,左右行官屡唤不应,晌后,她适才回神,发现皇辇离却许久,官道重新恢复通行。
时辰不早了,她还得赶去京衙,五感交集之下,行了约莫半刻钟的路,隔着一些距离,便见大理寺寺正周廉在官廨之下候她。
与畴昔的轻慢不太一样,周廉此番待她较为周正恭谨,拱手为礼,替她应卯毕,一行同她浅叙三司会审的流程与计较,一行领她前去省院。
进了银朱戟门,可见门旁矗有两只青石质地的獬豸,悍目雄躯,绕过几幢楹柱,两旁是漆檐廨廊,当中是阔阶穿堂,并一个三间厅,这时节,众多各职的京官形色匆匆,无暇顾及这多出来一位面生的录事,本身录事的官阶也极低,放诸于大理寺形同,与狱掾、狱丞、司狱几无殊异,名副其实的基层官员。
同周廉来往甚善的,迎面点首便错肩而过,若是来往不那么甚善的,便是不那么容易应付得了。
审堂之外的台矶处,迎首行来一个着青袍的中岁男子,细目鹰鼻,阔颧宽颐,面孔瘦削,如一枚马面铜镜。
男子见之,不仅未拱手见礼,且还对周廉阴阳怪气地道:“哎我说怎的没寻着你人,原来是在这儿,案牍呈文写好了未,要是延宕了,届时少卿大人开罪下来的话,可该怎么办?”
这位虽说算是周廉的熟人,却是不折不扣的死对头,名曰袁宣,司任大理寺六寺丞之一,正六品职事官,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寺正仅比寺丞低略一级,这明面上,袁宣算得上是周廉的上峰,如此一来,颐指气使的气焰就烈了,话中也自是夹枪带刺。
周廉一同袁宣打照面,面色微寒,免得不虚与委蛇客套一番,细细将那呈文安置的事儿说妥当了。原来昨晌,他早就放在袁宣的案桌上,急待他复勘画押,偏生袁宣早早下了值去,今次点卯被少卿催促着,心攒愠岔之气,连公廨的门儿都没进,一言不发便寻着周廉泄愤来。
周廉明显占理,但袁宣摆明不是省油的灯儿,也能拣着万千错处不松开,怒时偏笑着瞟人,搁在往常,他定是要给周廉穿小鞋的,今次不同,他将主意打在周廉带来的新人身上。
仅一眼,见此人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少年气相,面目细皮嫩肉的,看着极是面生,想来是没遭受甚么毒打的,袁宣巡睃一遭,倏地指着温廷安,“你愣着作甚?没见着今儿会审么,还不去筹备茶事?”
温廷安前世在体制内浸淫数年,什么人没见识过,又什么情况没领教过,这一会儿当是明白了情状,袁宣当这是在命令她去给大人物端茶送水呢,意欲走个下马威,打算好生磋磨一番她的锐气。就如前世进体制头一年,她明明领得是文员的差衔,干的是犬儒之差事。
周廉蹙了蹙眉心:“袁寺丞,这茶水的差事儿,让录事来干,怕是不太妥当罢?让寺里寺外晓得了,怕是会让寺丞落下口舌。”
袁宣挑了挑眉庭,冷哂一声,含沙射影地施压道,“庭审少时便要开始了,若是唐突了天家和三法司,真正会落下口舌的,恐怕会是周寺正?”
周廉相容难看,想将话辞挑明:“其实,这位录事是阮——”
“蒙寺丞大人恩祐,下官这便去筹措茶事,万望大人之间莫伤了和气。”温廷安适时掩断周廉的话,淡寂的面容上,跟变脸谱似的,一瞬地换了一副得体卑恭的陪笑。
袁宣鼻腔里嗤出一记哼声,睥睨了周廉一眼,负手在背,昂着下颔道:“还是新人明事理、识大体一些,周寺正,多跟新人学学,要不然,你不会延挨了两年,还是个小小的寺正了。”言罄,就往公廨去了。
周廉自当不受这等下三流的挑衅,他只是弄不明白温廷安心中打着什么主意,看着她,凝声道:“这个袁宣,是个恃强凌弱、喜大好功的,脏活累活儿都爱使人去干,不讨喜的活儿更是如此,唯有那些能沾着好处的,才会大包大揽,也爱在上峰前溜须拍马。你不当承应他的,这般他反而容易拿你当软柿子捏。”
温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谢周大人儆醒,我心中有些定数了。”
周廉也晓得温廷安性子伶俐,定是不会让自己吃暗亏的,也就暂且放下心,使她去筹措茶事了。
按图索骥,至了茶水厅,温廷安掐算好人头数,先取了十余只茶碗来,大邺官人雅好散茶,对茶末质量、火候、水质都非常讲究,其中,尤以白茶为顶级茶品,茶末研磨得越细越好。
若是新人泡十盏茶,那每一盏茶的颜色,定当是不太一样的,至少茶汤颜色深浅不匀。但温廷安在体制内待了太多年,早已精谙茶道,不到多时,那茶液的火候便是恰到好处,既是不会未熟,导致沫浮,也不会过熟,导致茶沉,易言之,茶汤色要纯白,茶沫亦是以鲜白为佳,以水刚过二沸为宜。
温廷安端茶至庭审候院的时候,太子、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的尚书、侍郎皆在臧否案桩。由于刑部的钟伯清涉及谋反,已被革职落狱,暂由侍郎代为顶任。
这是庭审开始前的半刻钟,温廷安跨槛入内的时候,袁宣正在插屏外,剪着手,等着笑话。
这个新人是周廉带出来的,假令他出了甚么差错,那么,他就可以将其归咎于周廉身上。
要说袁宣为何会对周廉怨气这般大,说起来也有一番渊薮,因为前阵子,六位寺丞当中,有位寺丞躲懒,将一棘手的案子扔给了一位寺正,这位寺正与周廉乃系老乡,结果,周廉直接越级,一纸投名状告到寺卿大人这处,阮渊陵眼底不容沙,当即派人彻查这位寺丞的政绩,发现诸多尸位素餐、剥削下级的斑斑劣迹,当即革了其职。
那位被革职的寺丞,其实是袁宣引荐过来的,周廉这般行止,不正是打了他袁宣的脸么?
袁宣委实是咽不下这口气,誓要给周廉一点颜色瞧瞧。
只见此下,温廷安逐一给诸位大员上茶,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与刑部侍郎品了茶,品出了一番滋味,对坐于上首座的阮渊陵道:“寺卿大人,今次这茶,同这案桩一样,味道千回百转得很呐。”
阮渊陵正同太子议案,听及此,循声看去,仅是一眼,稍稍怔住。
温廷安正行至太子近前,恭谨地行礼上茶。
赵珩之觉察到一丝异样,他认得温廷安的面孔,见其着录事官袍,原是凝穆冷峻的面容,软化了几分,“本宫来大理寺久矣,倒素未见过你,茶泡得这般好,敢问师承谁家?”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在座众官面面相觑,不知太子的话,是玩笑,还是出自真心。
温廷安在下首座躬身,煞有介事地道:“殿下容禀,卑职不敢,论茶艺,还属袁寺丞教得好,下官来此时日虽浅,别的没学会,但茶艺就有了大大的长进,下官不敢领功,皆是袁寺丞栽培得好。”
下一息,众官此起彼伏响起『噗嗤』一声。
赵珩之抿唇成一线,俄而少顷,淡声吩咐:“那便将袁寺正唤来。”
须臾,袁宣便被唤来,一副受宠若惊的相容,赵珩之道:“今日这茶沏得极好,你功不可没。”
袁宣觉得这番话听着有几分古怪,但又思量不出错处,忙眉开眼笑地客套一番,心道这个新来的新人果真是个聚宝盆,他教唆一下,这小子就能把茶跑得这般好,下一回就得多使唤一下,哪知下一息,太子:“你有这等好茶艺,莫在大理寺蹉跎了才是,这洛阳诸多酒家尽有你大展拳脚之地,是也不是?”
这番话的深意,饶是袁宣再弩钝,也听出端倪,他冷汗潸潸,知道自己这是开罪太子了,但具体怎么开罪了他,又全然不知情,只得一连伏地叩首告饶,太子道:“你口口声声说请罪,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袁宣吓得面如土色,眼珠子转来转去,仍旧是一头雾水,摇首说不知,“伏望殿下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