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爷双目放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自家儿子的本事,他这做爹的,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清楚的,去年冯贺闹腾半月,又是交接手里生意,又是搬去塘镇住,还找了个什么先生,他可是发了好大火。
虽然后面也是同意了,但对于冯贺能通过院试当上秀才,他并不抱什么希望。
便是前些天院试结束,冯贺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这回的题皆在先生意料之中,多是我刻苦钻研过的,想必此番定能过了院试!”
冯老爷嘴上说着好,心里却不以为然,当时还想,哪怕冯贺能在榜尾,都是冯家祖坟冒青烟了。
谁成想院试结束不过半月,竟有这般惊喜砸在了头上。
府城院试第一?
他根本无法想象,这该是何等的荣誉。
直到下首老友起身贺道:“恭喜冯老爷,恭喜冯公子,这可是大喜啊!”
“大喜、大喜……”冯老爷手都在发颤,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贺儿过了院试,实乃冯家家门之光,我要为他设宴三日,宴飨全城!”
“还有府上所有人,一律发赏!”
底下的小厮又是一番叩谢,刚要领命下去,却听冯老爷忽然改口:“不!不是宴客,是恩师,是贺儿的恩师——”
“来人呀!快快备礼,我要亲自带他去叩谢恩师!”
第56章
待冯贺从外头赶回来, 冯老爷已经备齐厚礼,就等他一齐出发了。
冯贺尚没有从案首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进门又遭了来自亲爹爹一记重击, 冯老爷直冲他奔来,大掌啪啪砸在他肩上:“我儿好样的!我儿好眼光!我竟不知我儿能认得这般举世高人, 硬是能在朽木上雕出花来,哈哈哈!”
冯贺:“……”咱就是说, 话也不必如此直白吧?
他缓了缓,慢半拍地瞧见地上的诸多箱匣,开口问道:“爹你这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带你去叩谢恩师了!”
“叩谢恩师啊……等等!我何时说过要去拜谢先生了?”冯贺脑袋突突得疼起来。
先不说他有没有这个拜谢的资格, 便是真认了老师, 他这位老师的身份, 只怕也根本无法大张旗鼓地上门叩谢啊。
冯老爷不知其中的诸多不便, 闻言只是大怒:“放肆!你何时变成了这般不知感恩之人, 若无你那位先生, 你以为你真能成为府城案首吗?”
“算了我懒得同你说, 你爱去不去,你只管告诉我,你那恩师现在何处, 我先代你送过谢师礼, 不能叫人家说咱们商户没有家教, 等回来我再收拾你!”
冯老爷见他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一时心急,索性去找他身边伺候的小厮来问:“六顺你说!你这半年一直跟着少爷,少爷的恩师是哪位?”
“不是爹!根本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冯贺赶忙拦住他, 挥挥手叫厅内的下人全部退出去,这才说, “爹你倒想去谢师,你怎么就不知道,人家还不肯收我做徒弟呢!”
“啊?”冯老爷愣了,“不、不是徒弟……也能教出个案首来吗?”
冯贺不禁苦笑:“您忘了我去年拿回来的那本《时政论》了吗?您觉得能写出那等大作的的,又岂是凡俗之人,区区案首,在人家看来又何止一提。”
“先生指导我半年,却从未以真身相见,便是铁了心不想与我有牵扯,爹您这样直接上门,岂不是坏了先生的规矩,叫我难做啊!”
冯老爷识得几个字,却并未精研学问,闻言也是似懂非懂:“那、那就算没有收你做徒弟,可老先生对你有这等大恩,还不值得你我父子亲自拜谢吗?”
冯贺摇摇头,面上露了几分颓丧:“哪里是不值得,只要她愿意,便是叫我认她做干娘,我也不会有半点迟疑的,可现在我与她并无私交,贸然上门,岂不是给她添麻烦。”
冯老爷忽然意识到某些不对来,心里一下子翻腾起来:“你刚刚说认什么?干、干什么?”
冯贺后退半步,撩开衣摆跪下去:“孩儿莽撞,不曾告知于您,孩儿那位先生,并非什么老先生,而是一位女先生。”
冯老爷眼前一黑,再度生出几分荒谬来。
……
三日后,今春院试的结果也传到各地县镇。
冯贺在诸多读书人中并不是扎眼的那一个,偏生他成了最大黑马,甚至压过了夺魁希望最大的鹿临书院顾言奚顾公子,虽然只是府城案首,可也是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
素日与冯家有生意往来的全奔去冯府拜访,谁知只有冯老爷精神萎靡地与人寒暄,并不见冯贺出面见客。
松溪郡的许多县镇也对此多有谈论,随便走进一家书肆,都能听见有书生在谈论:“这位冯贺冯案首我却不曾听过,可是哪个世家培养的公子吗?”
“我倒是听说这位冯案首乃是商户之子,只是将户籍挂在了远房亲戚家……”
“商户之子能考出这样好的成绩?高兄你可别骗我!”
这话说得多了,连些百姓都有了耳闻,而商户地位低下更是众人皆知的,今年猛一下子冒出一个商人家的孩子做案首,可不更是稀奇了。
到最后连姜婉宁的书信摊子前都有了人说:“夫人听说了吗?今年的府城案首是个商户之子呢!”
姜婉宁抬头,眼中闪过一瞬的诧异。
但她还是很快恢复了表情,笑说道:“商户之子也好,世家之子也罢,既是能考上秀才,那必是于学问上下了苦功夫的,又是堂堂案首,那不岂是更说明,学问一途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吗?”
“夫人说的是,人家能做上案首,定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的,以后我家要是能发达了,也把孩子送去学堂念书,不求跟人家一样做案首,便是当个秀才也是光宗耀祖啊!”
姜婉宁莞尔,复又埋头到书信中去。
冯贺成了案首虽有些出乎她意料,但也不算太过离奇,他又不曾再到陆家来,等这波风声过去了,姜婉宁也不再多想了。
谁成想院试张榜半月后,冯贺竟又找上门来。
不光是他,还有冯老爷冯夫人,冯家统共三个主子,竟是断断续续全住到了无名巷子来。
一开始姜婉宁还不知道这事,她只是听说冯少东家的那户宅子里住进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也是衣着富贵不似凡人。
她还以为这是冯贺考上秀才把宅子卖出去了,可当天晚上,这对夫妇就找上门。
此时姜婉宁才把几个孩子送走,回到院里看陆奶奶和江婶刚打理好的菜畦,她虽不懂种菜种地,却是会想会说:“我看夫君更喜欢脆生生的菜,等天暖和了能种些生菜吗?”
“生菜好啊,生菜长得快又好打理,到时一定记着分出一块来!”江婶兴道。
陆奶奶又问:“婉宁喜欢什么?这块菜畦可不小,种完生菜还能剩下好大一块地,尚儿他天天早出晚归的,在家吃不上几顿饭,咱不管他!你看你喜欢什么,奶奶给你种!”
“这样好呀。”姜婉宁想了想,“那便再种些黄豆吧,刚生出来的黄豆苗又嫩又脆,到时候用热水一烫就能吃了,我记得有些人家喜欢吃锅子,就是一家人围在一起,边吃边往调好的汤锅里涮菜涮肉,捞出来再裹上蘸料,也是极香的。”
“竟还有这种吃法?”陆奶奶惊奇道。
“正是,奶奶要是感兴趣,过两天咱们就试试,趁着现在天气还没热,等天热了再围锅吃饭就不好了。”
“好好好,那咱们也试试。”
正说着,只听门口传来敲门声,姜婉宁并未多想,只当是哪个邻居来。
然她一开门,便见一对面生的夫妇冲她笑着,他们约莫是想展现两分和蔼的,但因着不熟悉和拘谨,笑得实在牵强,反展出许多生硬来。
姜婉宁愣了愣:“二位是?”
“我们是——”
不等冯老爷介绍自己,却见两人后面又冒出一个人来,冯贺侧着脸:“夫人……”
姜婉宁心中浮现出些许不详的念头。
冯老爷把儿子按回去,乐呵呵地望向姜婉宁:“在下冯有财,听说小儿在无名巷多受陆夫人照顾,特携夫人来拜会一二的。”
姜婉宁没有应,只是看向最后头的冯贺:“少东家?”
冯贺无法,只好再到前头来,腆颜道:“不知夫人是否方便,叫我等入内一叙。”
门口的动静已经惹来陆奶奶和江婶的注目,门口经过的邻居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姜婉宁半晌才点头,侧开身子:“冯老爷冯夫人请。”
“哎好好好,叨扰了叨扰了——”冯老爷赶紧进来,冯夫人和冯贺亦是紧随其后。
陆奶奶和江婶站在院里,见状更是疑惑:“婉宁,这几位是?”
冯老爷顿时介绍起自己来:“老太太好,我是冯贺的爹,最近和夫人搬来无名巷住,这不来拜会邻居了,想必您就是小儿说的陆奶奶吧。”
“啊是是……”陆奶奶不善与人交际,磕磕巴巴应了一声,便不知说什么了。
姜婉宁轻叹,只好开口说:“冯老爷和冯夫人远道而来,不如入内一坐?寒舍颇小,未有待客厅堂,眼下只有一稚子学堂,还请您二位莫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都听夫人的!”冯老爷连忙应下。
姜婉宁先是给他们指了学堂位置,又走到陆奶奶身边说:“这是夫君的朋友,我来招待就好,您跟江婶吃了饭就先回去休息吧。”
“那行,那我就不等了?”陆奶奶问。
“不用等。”姜婉宁又招呼江婶,“江婶你陪奶奶先吃饭吧。”
说完这些,她才走进小学堂,此时冯家几人还没坐下,只是因为小学堂里多是矮桌,冯老爷和冯夫人坐到这上面太过促狭不雅,只好先站一站。
姜婉宁进来后先表示了歉意,又请他们去圆桌那边坐,冯贺没脸坐下,只站在爹娘身后,而姜婉宁则坐在他们一家对面。
片刻,冯老爷率先开口:“陆夫人……这是在家里办了学堂?”
姜婉宁在巷子里办学堂的事虽没有宣扬,但也并没有藏着掖着,多往巷子里走动两趟也就知道了,于是她也没有刻意辩驳,只说:“教孩子们识识字,算不得什么。”
“识字也好,识字也好……”冯老爷看她没有多言的意思,不禁有些尴尬。
他求助地望向冯夫人,希望她们女眷之间能好交流一些。
冯夫人便接过话头:“我之前一直在府城,却是不曾来塘镇走动,竟不知这县镇中还有陆夫人这般的才女,也是叫我好生钦佩呢。”
姜婉宁想了想,索性直白问:“区区小事,不值一提,不知几位所来是?”
“啊……”冯夫人也受了挫,重新把困难抛给冯老爷。
他们商贾之家,素擅交谈的,可只要一想到这是把家中独子教成案首的女先生,他们好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说什么都觉轻俗。
冯老爷无法,只好开门见山:“是这样,夫人约莫也是听说了,今春院试,犬子侥幸夺了魁首,犬子的能耐我和夫人还是晓得的,这般一飞冲天,归根结底还是得了良师的指导。”
“我们听说夫人与那位先生相识,不敢贸然叨扰先生,只好来见一见夫人。”
“冯家自祖上行商,看似家境殷实,实际也只有铜臭,便是想重谢先生,也不知该拿些什么,我与夫人再三思量,实在寻不出合适的谢礼,最后只能俗气一些。”说着,他拿出袖中藏了好久的银票,银票上包了红封,但露出了数额。
姜婉宁垂眸一看,足足万两。
而冯老爷还在说:“一点薄礼,还请夫人转交给那位先生,我等知先生不欲引人瞩目,也不好抬重礼前来,只好拿银钱来,既表达了心意,也不叫先生为难。”
冯老爷说完,冯夫人又补充道:“我们也是才知道,原来夫人还开了学堂,夫人家宅本是宽敞的,现下却因学堂显得拥簇了些,夫人若是不介意,不如由我给夫人寻一处宽敞的宅院来呢?”
冯老爷眼前一亮,对妻子的补充颇为赞同:“是是是,夫人要是还缺什么,尽快开口尽管提,我夫妻二人一定给夫人办妥!”
他们字字句句都说着先生,可眼睛始终落在姜婉宁身上,更是祈盼着她的意见。
姜婉宁忽然有些厌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