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林里的僧人,将宗主回宗的事报到佛罗塔八层。达泰即使是万分不愿也得起身,领一众僧人到丘下迎接。西佛隆寺的十六武僧也随着一起,他们借住在密宗,不能仗着是西望山来的就无礼放肆。
紧跟在达泰身后的谈思瑜,虽没着僧衣,但打扮素净。再见蒙曜,她徒生胆寒。上回见,其身边还伴着乌…不,应该是朱碧。那朱碧娇娇弱弱,看蒙曜时总带着羞缅,情窦初开的样子很美也很引人怜。
可就这么一个姑娘,蒙曜在得知她非乌莹后,竟一点没犹豫地叫人抓了她。传言,朱碧身上的肉被片下不少,死得很惨。
蒙曜目光停留在达泰身,不见了袈裟,他看达泰都顺眼许多。翻身下马,理理衣饰,走向与达泰并肩站的阔脸僧人。
“虹山师兄。”
“小僧不敢当。”被称作虹山的僧人,双手合十俯首鞠身:“多年不见,王爷还是从前模样。”
“师兄慧眼。”他心志依旧,从未改变。蒙曜亲扶虹山直起身:“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很好,就是会惦记你。”虹山对这个小师弟,总多两分疼惜。至今,他还记得小师弟被送上西望山时的模样,小小个,粉雕玉琢,在本该调皮痴玩的年纪,却绷紧了筋骨,像只受惊的小老虎,对谁都警惕非常。四五岁的小娃娃,还不知世故,清澈的眼里就被抹上了浓烈的仇恨。
“入中原是为查玄灵老祖的死?”蒙曜问。
闻玄灵,虹山立时严正:“是。”
蒙曜蹙眉:“今日也是巧,我在经过盛冉山的时候,碰着了黎上阎晴。”
“噢…”虹山忙问:“你与那二人有往来?”
“我倒想,但人家可不乐意沾上我。”蒙曜自嘲:“总共撞见过两回,两回都是我主动上前搭话。”他还送出去三万金五百两银,不过…非常值。
第96章
微颔着首的谈思瑜, 心里酸极了。在洛河城时,她就看出阎晴对蒙曜不甚敬重。一个汉人,即便是武艺高强, 也不该有这般底气。可其若是纥布尔·寒灵姝的弟子, 那就另说了。
让金尊玉贵的诚南王都放下身段,低声下气地讨好、拉拢,阎晴真是叫她羡慕。不似她, 连当众喊亲生父亲一声阿爸,都战战兢兢。
“对了, 本王还未恭喜副宗主…”蒙曜脸上带笑,看了眼站在达泰后的谈思瑜,意味深长地说:“喜得一女。”他也不掩饰,将幸灾乐祸全呈于言表。
谈思瑜心一紧。
对来自蒙曜的奚落,达泰虽早有准备, 但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候,仍难做到心神平静:“小僧叫王爷看笑话了。”
“没什么可笑的。”蒙曜再瞧向谈思瑜:“既然把女儿认回来了, 那就好好教好好对待。她也怪可怜的,一个姑娘家家,为了你,连名节都不顾,在混乱的江湖东奔西走。她娘也是,宁愿背负浪荡, 顶撞玄灵老祖, 也闭口不谈孩子父亲。母女都这般忠贞, 副宗主当好好珍惜。”
蒙曜…达泰垂落的左手, 死死握住佛珠。谈思瑜在心里大声求着蒙曜,求他别说了。
虹山眼观鼻鼻观心, 全然置身事外。另十五武僧亦一般,对达泰与玄灵老祖的婢女苟合生女之事,他们不会过问太多但已去信西望山将此事禀告。寺里会酌情追究。
“小僧惭愧。”达泰俯首。
谈思瑜今年有十九了吧?蒙曜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抬手请虹山师兄移步往他的禅室去。达泰隐瞒有女之事十九年,还穿袈裟在中原耀武扬威,胆子是真不小,简直是没把西佛隆寺的声誉当回事。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达泰低垂着的双目变得森冷,似淬了毒一般。
入了小师弟的禅室,虹山问:“阎晴是给玄灵老祖立碑的那位吗?”
蒙曜微蹙眉头:“今天我唤她小师叔,她并没否认。”
是就最好,这样寺里也不用再派人去找。虹山又问:“你见过她出手吗?”
“没亲眼见过。”蒙曜请师兄到矮几边坐。巴山已去烧茶,巴德守在门边。
虹山叹声,沉凝几息才道:“寺里将凡清记入了玄灵老祖名下,排在玄灵老祖首徒辛珊思之后。”
蒙曜微愣,后又笑之:“这两月我一直守着乌莹的遗骨,尚不知此事。”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虹山锁眉,神色凝重:“尘宁老祖在圆寂前留言,圣莲迎佛。泰顺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凡清在青山高坡的雪莲旁降生。寺里一直捂着信,可即便千防万防,去年六月凡清还是差点走丢。”
“两岁半的小娃娃,怎么会走丢?”蒙曜看着师兄。
“哪里是走丢?”虹山说:“寺里见着凡清母亲放的哨箭,出动了二十六位高僧,百余武僧追踪,终在廖旺角的狼嚎沟里找着凡清。凡清脸上被利刃割破,流了不少血。那血腥气已经引来了几头狼,我等再晚个片刻,他就没命了。”
蒙曜敛目:“是有人故意。”活佛能凝聚西佛隆寺的信仰,稳定信徒的心灵。若活佛断代,那西佛隆寺威望必将大幅减弱。也不知是不是佛主保佑,西佛隆寺的历代活佛都极强势,尤以尘宁为最。尘宁,有战佛之称,杀人无数,但依旧圣洁。西望山净土,就是他“战”来的。
每一任活佛在圆寂前都会留下指引。活佛也不是一降生,就会被带离生母身边。一般情况下,除非母逝,不然都是要等满了三岁他们才会到寺中生活。
这显然是有势力想毁他西佛隆寺。虹山生气:“今年正月,师父从主持位上退下来,就是为带凡清。此次我等入中原,除了要查玄灵老祖的死,还要试探阎晴。”
“寺里将凡清记入玄灵老祖名下,是想他修《混元十三章经》?”蒙曜问。
虹山点首:“是。但《混元十三章经》遗失了,寺里只有残本。”
蒙曜一直有一个疑问:“师兄,《混元十三章经》真有传说中的那般神?”
“自然。”虹山回的毫不迟疑。
“那寺里为何不让大家都修?”蒙曜不理解:“难道是因它乃镇寺经法,不可广传?”
“胡说。”虹山肃脸:“《混元十三章经》之所以不能被广传,是因为它的每一章都是一门绝学。这些绝学里有几门是正是邪,全看修经之人的心性。若心性不佳,那它就是邪功,能催生极恶。寺里修《混元十三章经》的人并不少,但都是修的单章。修全章的,在玄灵老祖被害后,可能就只有她的弟子辛珊思了。”
原是这样。蒙曜懂寺里的良苦用心了:“凡清的心性很好?”
“极佳。”虹山露了一丝欣慰:“这也是寺里要试探阎晴的原因。”
“我们那位小师叔很精,而且善恶分明进退有度。”蒙曜从不吝啬夸赞,但首先你得入得了他的眼。
虹山眉目软和了:“你见着她闺女没有?”
“今天中午有见到,但小师叔闺女才五个月。”蒙曜就是耳背也能听出他师兄话语里满含的期许:“依黎上的性子,应该不会让她出家。”所以寺里不要指望再出一个玄灵。
“离满三岁,也就还剩三十一个月。”虹山笑着说:“三岁看脾性。有些事情,不是父母能阻止得了的。再者,我们西佛隆寺也不像中原寺庙那般讲究清规戒律。像玄灵老祖,师承活佛,都没剃度。凡清再带一带,近朱者赤,没什么不可能的。”
蒙曜沉凝,他好像发现了寺里将凡清送到阎晴身边的意图了,想再拐一个回西望山。巴山送茶来,他端起喝了一口。寺里就没想过,会适得其反吗?凡清再被那一家领得要还俗,那到时候一群老和尚可是连哭都没地方哭。
翌日,风笑正要出门,院外传来孩子声。
“风大夫,木匠送书架来了。”
正房堂屋,躺在炕榻上的黎久久开始蹬腿了。黎上手里的老药典,还有薄薄几页没翻完。闺女都发急了,他放下药典,扭身将她抱起。父女两走至里屋门口,往内望了望。辛珊思盘坐在炕上,面上宁和,手势快变着。他们默默离开,往外。
书架很笨重,两个大汉好容易才将它抬进院子。
“就先放这。”风笑指着块地。漆味不小,还得再散一散。
午时,辛珊思收势,两手落回膝上,慢慢睁开眼睛。《混元十三章经》,她已修达师父的境界,之后想要突破就得靠自己累积了。看向门口,见黎大夫。
“久久呢?”
“陆爻带着去后院看薛冰寕掏鸡蛋了。”黎上入内,来到炕边,将珊思搂进怀。
“怎么了?”辛珊思腿也不盘着了,脚落下炕,下巴抵在他心口,仰望着他。
黎上捧住珊思的脸,低头亲了亲:“一想到要离家好些天,我就很不舍。”以前,他对“家”没有清晰的认知,即使有很多宅子、铺子,那些于他也仅是能歇息的地方,来去无留恋。现在不一样了,他还没出门,就想着回了。
“不是有句话吗,小别胜新婚。”辛珊思笑起:“好期待!”
“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黎上指腹轻抚过她微挑的眼尾:“更煎熬。”
辛珊思抬起手,揉揉他的脸:“别丧了,我会用尽办法让黎久久不把你给忘了。”
“那你可一定要说到做到。”黎上弯唇。
吃完午饭歇了一会,辛珊思就把几箱书搬到檐下吹,淘了抹布收拾一下西屋。下晌,黎上与陆爻合力把书架抬进西屋,贴墙放着。
在莫山旧市买的书,辛珊思都整理过,归置一下就行。倒是在于宁县买的那三十二本,她没怎么翻动过。好在都有封面,她拿起《蒙读》、《三字经》放到启蒙那列中,再将一本地域志归到杂谈里。
黎上抱着黎久久进来时,书箱里就剩没几本书了。辛珊思冲闺女挤眉,掐着嗓子嗲嗲地问:“久久小宝宝,你怎么来了呀?”
黎久久傻乐,想往她娘那凑,奈何她爹不动。将手里的书插到研学那列,辛珊思从书箱中又拿出一本,目光自女儿身上回到书封。只这书封…善恶无报,乾坤有私,封面上仅此八字,没别的了。查起装订,装订书的线比书页要新…想到什么,她忙翻开书。
黎上走近,低头去看。
只翻了两页,辛珊思就确定了:“是方阔依据苏家事编的那册话本。”
“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四册他写的话本了。”黎上移目,望向书箱。
辛珊思将手中书放到一边,立马去翻书箱。可惜,剩下的那几本里没有话本了。
晚上,风笑回来,听说又找着一本方阔写的话本,顿时露喜:“今天我去了趟书肆,已经让掌柜买纸了。能多卖一万册书,营收可不少。”
程晔的动作很快,隔日就带回了黎上要的药。辛珊思跟他细谈放风的事:“一开始咱们不提黎家灭门,先传临齐苏家。因为苏家事才过去不久,大家都有听说,记忆还新。”
程晔认同。
“将大家的记忆唤醒后,再提方家摆擂台招镖送月河图以及顾铭亦暗市碰运气的事,最后说黎家被灭门。”辛珊思算计了下:“在议论最热烈时,咱们书肆对外广宣,要卖方阔的话本。”
“好。”光想想,程晔都觉畅快。方阔不是极力掩藏他写的那些话本吗?那他们就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在话本里编造了些什么。
药材俱全,黎上便闭门制药了。
昌山一剑山庄,顾铭亦收到一界楼来信。顾尘得知苗寨发召回令,神色顿时凝重。秦向宁揉摁着心口,催促父子两:“你们抓紧收拾行李,将库房里那株千年人参一并带上。我这身子骨不能跑那么远,你们帮我向喜一道个歉。”
“是要去看看。”顾尘心里感觉不好,大祭司怎么突然间就不行了,摆手让儿子快去收拾:“我们两刻后在山门口见。”
“是。”顾铭亦告退。
儿子一走,秦向宁就起身往里间去:“苗寨发召回令,动静肯定不小。”
跟在后的顾尘道:“这种事,想动静小都难。”
“那就让咱们隐在昌山下的人,把事传开。”秦向宁开衣箱:“你和铭亦要去南苏探望的事也别藏着掖着。方阔的话本里,不是将我们顾家写得唯利是图吗?那我们就唯利是图,把想娶喜一的急切表露出来。那圆月不找上你们就罢,找上了,铭亦不好杀她,你来动手。至于东明生…”她转过头,“我给他布了一局残棋,一会就着人送往湖山廊亭。”
顾尘喉间滚动了下:“前天我去花房,发现少了三株草两朵花。”
“我用了。”秦向宁淡淡道:“杀得死,算我运气好。杀不死,算他运道好。反正咱们家跟他东明生的仇是结下了,没必要再和和气气。”
也是,顾尘上前,手落到妻子的肩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我很快回来。”
“嗯。”秦向宁弯唇,每回出门,他都要来这一句。
两刻后,顾尘、顾铭亦下昌山,行色匆匆。父子才离昌山地界,苗寨大祭司病重,下令召回苗人的事就在昌山传开了。同时,不少人猜测一剑山庄庄主带着儿子南下,极可能是要去探望天晴。
“顾铭亦…”
顾铭亦与父赶了一夜一天的路,才要进客栈,就闻气怒的女声,浓密眼睫下双目一阴,果然还是来了。
大街之上,一长相英气的女子腾起剑刺向驻足在禧来客栈外的那道颀长身影。顾尘当众黑脸。顾铭亦歪身,散着寒光的剑身几乎是贴着他的颊过。女子转腕,还想抹他的脖,不料却被他用剑柄推开。
两人大打出手。过了四十来招,女子就被顾铭亦制住。围观的人,指指点点。顾铭亦瞄了一眼背对这厢的父亲,一把将圆月推远,硬着头皮演:“姑娘,还请不要再胡搅蛮缠。对你家小姐的死,我有遗憾但无愧。可就算是重来一回,我也不会为了把剑娶她。”
“是啊,你不会为了把剑娶她,但你会为了苗人的势力娶凤喜一。”英气女子眼眶通红,举剑再次杀向顾铭亦,愤恨道:“你不肯娶我家小姐,就当放下剑走人,为何要说那些话?”
他说什么了?顾铭亦不躲不闪,提剑格挡。剑尖抵在剑柄上,不能再进分毫。顾尘运功使气血逆流上脸,佯作忍无可忍,猛然转身,一把拉过儿子,火纹剑自袖中下落。女子惊色,想撤只太晚了。顾尘左手两指夹住收势的剑身,右手火纹剑直向对方心脉。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火纹剑剑尖已冲出女子的背。
“爹…”顾铭亦面上愕然,心中却是大松口气,这场离谱的戏终于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