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面对朱鉴明褒暗贬的话,天子的脸色也隐有冷峭,但是,他老人家仍旧什么都没有说。
相对的,倒是底下的余俨的神色一滞,一时竟没有说出话来。
倒不是被朱鉴驳倒了,而是觉得荒谬。
不错,太上皇的确是两岁多就行了出阁礼。
但是,当时的情况,谁不清楚?
彼时,先皇登基数年,始终没有皇子降生,方得一子欣喜若狂,加之当时的孙贵妃,如今的孙太后又是宠妃,迫不及待的,先皇就将太上皇册封为了太子,次年就举行了出阁礼。
但是这二者岂可同日而语?
当时的太上皇出阁,更多的是仪典性质的。
出阁礼是行了,府官也备置了,但是实际上,太上皇仍养在宫中,直到五岁左右,才真正的开蒙读书。
以至于当时的很多大臣,对此都颇有非议,觉得先皇逾越礼制,操之过急,折腾的朝廷上上下下都不安宁。
更不要说,如今的情况,太子殿下之所以要出阁,是为了蒙学。
要是备置了属官,那么每日所学必然要加入政务,而一旦加入政务,就像语言所说的,三岁的孩子,又能懂得什么国家大事?
朱鉴此言,明显就是在胡搅蛮缠。
余俨愣怔了片刻,正欲反驳,然而这个时候,殿中却又站出来了一人,道。
“陛下,臣亦以为,太子既然出阁,自然当备属官,纵然殿下一时不预政务,但是为储本计,朝廷总要早做准备。”
大理寺卿,杜宁!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个站出来发声的三品大员,竟然会是这位。
要知道,大理寺卿虽然在官职上,只比六部侍郎稍强一些,但是,杜宁的身份有些特殊。
他是翰林清流出身!
尤其是在高谷,彭时,商辂等人接连被贬之后,翰林出身的官员,在朝中越发的稀少了。
但是就算在稀少,这支势力在朝中依然地位不低。
一是因为,翰林清流本就是士林当中的顶层,第二则是因为,翰林一脉,在朝中还有一位中流砥柱。
工部尚书,陈循!
于是,不少大臣立刻反应过来。
如今的翰林院,虽然是萧镃执掌,但是,从萧镃上任之后,朝廷连一届会试都没有举办过。
所以,理所当然的,萧镃在翰林院中,事实上没有属于自己亲自提携起来的门生。
而下一次的会试,恰恰便是这个年后。
作为朝廷的官员储备库,翰林院最重要的一个职能,就是为东宫储备人才,换句话说,东宫如果这次能成功备府,那么陈循一系的清流势力,将是得利最大的。
这个机会,稍纵即逝。
如果说这次东宫没能备府,那么最迟要迁延到四五年以后。
到那个时候,会试至少举行了两届,翰林院有了新鲜血液涌入,在萧镃这个新任学士的主持下,东宫属官的金贵位置会最终花落谁家,可就说不准了。
余俨的心中一惊。
他没想到,这件事情不知不觉,竟然成了清流一脉之间的博弈?
抬头一看朱鉴,却见对方脸上带着笑容,平静的看着他,怎么看怎么带着一丝得意……
第567章 俞次辅被迫窃取了胜利果实
和余俨一样,反应到如今交锋的真实双方的,自然不少。
于是,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都落在了最前端的工部尚书陈循身上。
面对着这神色各异的注视,陈循倒是老神在在的,并无丝毫异样。
他既然敢做,自然不怕被人看出来。
在众臣的眼中,陈循是一个饱读诗书,稳重谦逊的大臣。
但是事实上,只有真正和这位老大人确确实实共事过的人,才会明白,陈循其实是一个谨慎中透着一股闯劲儿的人。
当初内阁新晋成立,他为了举荐阁臣的权力,和王翺发生冲突,甚至敢在经筵之上,给这个新任的首辅难堪。
其后,在内阁的状况并不明朗的情况下,又敢毅然脱离内阁,转任排名不那么靠前的工部尚书。
刚一到工部当中,在并不熟悉实务的情况下,敢于接下修筑大渠这样重大的工程。
该激进的时候,陈老大人从不犹豫。
但是,激进归激进,他只是敢于冒险,并不是鲁莽。
不错,朱鉴昨天晚上的确来找过他,或者更准确的说,在更早之前,太上皇从宣府起行准备回京的时候,朱鉴就在信件当中,跟陈循提过这件事情。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隐约有着太上皇的影子。
但是,他还是愿意在朝堂上帮助朱鉴,和之前的所有事情一样,今天的局面,陈循也自然有属于自己的考量。
要知道,正常情况下,东宫出阁备府,是一体的流程,这个流程无论对于朝廷来说,还是对于朝堂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从朝廷或者社稷的层面上来讲,东宫出阁意味着储本已经安定下来,从政治意义上讲,太子会频繁的出现在朝局当中,即便如今的太子,只是一个三岁的娃娃,也不例外。
而从朝堂的角度来说,太子出阁,意味着清流科道的狂欢。
从龙之功,可遇不可求。
人的认知往往来自于经验,虽然历史上皇位斗争血腥频繁,但是实在的说一句,大明开国至今,还没有出现过更易太子的情况。
所以,哪怕如今天家局面微妙,但是储本稳固,还是如今朝堂上的共识。
何况,当初天子继位,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其中之一的交换条件,就是百年之后,让皇位重回太上皇一脉。
更不要说,那份真正奠定的东宫牢固地位的手诏,如今还在慈宁宫当中放着,这份手诏,当初陈循可是亲眼见过的。
当然,如果说单纯从私心上来说,任何一个人登上帝位,肯定都想传位自己的子嗣。
但是,一来本身礼法在上,二来如今的东宫身份又和普通的东宫不同,三来……
随着近一年多的磨合,朝堂上的众多大臣,也开始渐渐摸清楚了这位新天子的脉搏。
这位陛下虽然不能说是无暇圣君,但是大德无缺,事事以社稷国家为重。
像是更易东宫这样会动摇社稷之事,若仅出于私心,是断断不会为之的。
当然,也不排除会有意外发生。
说不定天子在其他事情上都能大局为重,偏在这件事情上被私心所困,不顾一切想要易储,但是,那毕竟是小概率事件。
多数朝臣还是倾向于认为,当今天子不会这么做的。
当然,再小的概率,也有可能发生。
但是,这世上之事,哪有不冒风险的?
还是那句话,从龙之功,可遇不可求。
太子一旦长成,便是一帆风顺的康庄大道,君不见当初煊赫一时的三杨,皆是仁宗皇帝潜邸旧臣?
身在仕宦,谁不想像三杨一样,君臣相得,尽揽大权,最后功成身退,还能留下身后美名,这简直是天下读书人能想到的,最完美的一生。
当然,以陈循的身份地位,即便备置东宫属官,也不可能叫他去。
六部七卿,权重事忙,最多担个虚衔。
真正进入东宫的,是大批的年轻官员,翰林清流。
这对于陈循来说,才是最紧要的。
要知道,整个六部当中,唯有陈循一个人,是没有地方经历,直接由清流词臣调任到六部的。
这就导致,陈循在六部的底子很薄。
其他的六部大臣,有过地方经历,在至少也都曾在六部当中的两到三个衙门中供过事,无论是人脉还是处理庶务的能力都很强。
但是,陈循没有。
他的人脉,基本上都在清流科道,当初吏部大京察,诸多翰林出身被外放到部院的官员,都遭到了黜落,使得陈循在部院当中,几乎已经见不到熟悉的面孔了。
可那个时候,他不能拦!
因为这些人,都是太上皇提拔起来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不仅是他陈循的故旧,更是太上皇的亲信。
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那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话给杜宁,让他保护好还在翰林院,没有牵涉朝局的人。
但是,即便如此,商辂,彭时等人,还是牵扯了进去,甚至到最后,就连高谷,也不得不被迫离京。
待他回到京师之后,清流一脉,除了杜宁之外,竟已经没了拿得出手的人。
所以,在回京之后,哪怕知道天子不喜欢徐有贞,陈循还是明里暗里帮他争取了好几次,虽然最后都没有成功,但也总算是尽力了。
说回这次的东宫出阁之事,对于陈循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
如今萧镃虽然执掌了翰林院,但是还没来得及主持会试,没有新晋的庶吉士可用,这个时候,如果东宫出阁,势必要启用仍在翰林当中的词臣。
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后的机会了。
一旦明岁会试举行,萧镃手中有人可用,打压他们就毫无压力了。
而对于陈循来说,他不像其他的尚书一样,有扎扎实实的政绩傍身,他身上只有一个大渠的功劳。
但是,修筑大渠对于普通的官员来说,是大功劳,但是对于六部尚书来说,只能算是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勉强能够站稳脚跟而已。
想要在朝堂之上有进一步的发展,他必须要有自己的人脉。
当然,还是那句话,敢拼敢闯不是鲁莽,如果前头是死路,那陈老大人绝不会去撞这个南墙的。
他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天子!
虽然这半年多没有在京城里头,但是,对于朝廷局势的关注,陈循丝毫都没有放松。
哪怕没有亲身经历,可陈循依然能够感觉到,天子对于朝堂的把控力,越来越强了。
在刚刚登基的时候,天子往往还需要用各种手段来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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