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予湛坐起来,慢条斯理将那条薄毯收好,语气不惊不怒:“想这么做很久了吧?”
祁欢干笑两声:“还好还好。”
“过来。”
祁欢扁着嘴,闭上眼睛把脸递上去:“你轻轻轻一点儿!”
傅予湛正要将毯子还给她,垂眼便看见她白嫩的小脸,表情皱作一团。
大约是睡了一觉的缘故,脸颊红扑扑的,气色甚好。
傅予湛收回目光,随手在她额头上拍了一下,拂袖走开:“过来读书。”
“哦。”
伸手摸了摸额头,倒一点不疼,就是他掌心有点烫人,怪不自在的……
思绪乱糟糟地转了一圈,眼前出现一本《君策》。
傅予湛:“晚膳前读完,写一篇赋论给我。”
“……”
她为何回来。
为何?!
年轻的女帝看着手中密密麻麻的治国经略,深深陷入了思考。
—————
翌日早朝,刚正不阿的御史台主事张铎果然愤而出列,狠狠参了祝知年一本。
祁欢眯着眼,看了看后排昏昏欲睡只露出半个帽檐的当事人,心中呵呵冷笑。
虽然这场弹劾的结果祁欢心知肚明,但样子总还要做做。
她正了正衣襟,沉声:“祝知年,你有何话说?”
祝知年还没发话,他那护崽的老爹先出列了。
上来就是哭,哭老子哭儿子哭先帝,就是不为那几个被糟蹋的姑娘哭。
祁欢听得心烦,手边翻开傅予湛早早批注好的章本,闭着眼睛就开始放:“御史台所奏属实,祝侯爷所言也在理,依朕看,祝知年欺压百姓,情节严重,故罚俸半年……”
咦。
祁欢眨着眼,发现奏折后头又加了一行蝇头小楷。
她抬头,对上百官列首紫袍玉冠的太傅,同他确认了个眼神,继续道:“……这半年去玉昌寺吃斋念佛,为几位枉死的姑娘超度亡魂。”
折子到这儿就结束了,祁欢顿了片刻,到底没忍住自由发挥。
她舔舔唇,眼睛盯着傅予湛,试探道:“早朝后拖出去先打二十个板子。”
诶,没反应。
祁欢嘿嘿着搓了下手:“然后罢官……”
傅予湛眼皮掀起来了,警告地看她一眼。
祁欢:“……罢官倒不至于。”
———
退朝后,瞌睡刚醒的祝知年懵懵然就给太监拖出去了。
祁欢带着常魏,撅着屁股蹲在偏殿门口,伸长脖子往外探。
没多久,祝知年杀猪般的嚎叫就响了起来。
祁欢装模作样地说了两句:“啧啧啧,几个当值的护卫没什么眼力见儿啊。好歹是祝侯爷最宠爱的儿子,下手这般没有轻重可怎么行呢。瞧那小身板抽搐得,啧啧啧。”
常魏:“……”
陛下你小人得志的表情不要太嚣张哦。
宫中侍卫皆注重效率,二十板子没一会儿功夫便打完了,两人提着板子回去复命,走时还不忘抽走那张长板凳。
祝知年噗通一声落在地上,浑身抽搐两下,不动了。
祁欢等了一会儿,才摆手放边上候诊的太医出去。
乐不可支地哼着小曲往回走,一转身,对上一袭紫色官袍。
“……”
傅予湛站在半米开外,双手拢袖,眉眼安然,不知站了多久了。
“陛下可解气了?”
祁欢摇摇头,诚实道:“还没有。”
当初祝知年在青楼大放厥词,将丰乐比作天边彩霞,她长乐就是地上污泥,还口口声声宁愿进宫做太监也不愿娶她!
啊呸!
同傅予湛并肩走在青玉长廊上,祁欢到底没有忍住,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辩了两句。
“你最是知道了,我这人什么都忍得,就是受不了被拿来同丰乐比。就算我是臭水沟里的污泥,我也乐意,犯不着她天边小仙女纡尊降贵将婚事施舍给我。”
傅予湛静静听她说着,后面长篇大论都没听进去,只抓住了前边的重点,侧眸悠悠投过来一瞥:“说得是,你们之间的过节,我最是知道了。”
祁欢:“……”
这怎么,猝不及防就翻旧账了呢。
祁欢摸摸鼻子,心虚地不再说话了。
——
之后的日子慢悠悠过,祁欢每日都在傅予湛的压迫下艰难求生,治国手段没长进多少,耍赖撒泼的本领强了不少。
宫中各人见证着小女帝同太傅大人三天大吵两天小吵,吵着吵着都习惯了。
时不时掐指算一算,啊初一了,陛下该罢课了吧,哦十五了,太傅大人该罚站了哦……
期间倒是有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被勒令在玉昌寺吃斋念佛的祝知年祝小少爷……被阉了。
听到这消息时祁欢正恹恹地趴在玉石桌面上纳凉,手边一杯冰水往嘴里送,闻言噗的一声吐出来,瞬间站直:“你说什么?”
常安面色红润地凑过来,拢着嘴道:“是真的,昨夜的事儿了,听说今晨浑身血地给抬回府去了。”
祁欢不由自主想到了当年他自个儿放出的狠话:宁愿进宫当太监也不娶长乐公主。
呦呵,乌鸦嘴了。
祁欢乐呵呵地咬了两个葡萄,睨常安一眼:“见好就收,多了个兄弟也别高兴得这么明显啊。”
常安抿唇把笑压下去:“是。”
两个人交头接耳猥琐地笑了两声,祁欢忽然觉出不对劲来:“不对啊,这等奇耻大辱,祝老狐狸早该到朕面前哭惨讨公道了,怎么这会儿还没动静。”
“这……奴才也不知了。”
正好这时傅予湛过来,手中捧着十数个卷轴,随口问:“陛下想知道什么?”
“无事无事。”祁欢收了笑,正襟危坐。
然而看了两行,祁欢憋不住了,凑过去:“傅卿,祝知年的事你听说了吗?”
傅予湛睨她一眼:“嗯。”
“啧,你说祝麟安这回怎么如此沉得住气?难道不该上蹿下跳要把凶手斩于马下么?他这小儿子可是断子绝孙了啊!”
傅予湛皱了下眉,不大赞成她口无遮拦地谈论此事。
被她磨了一会儿,还是道:“案发当夜,祝知年正在禅房内……”他顿了顿,似是想找个含蓄的措辞,最终触到祁欢洞悉一切兴致勃勃的目光,放弃了,“……狎妓。”
祁欢啧啧啧:“敢在佛门清净地干这种事,我料想祝麟安也没胆子来我面前哭。不过这女子胆儿也够大,莫非是那几名枉死姑娘的亲眷?诶,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不对啊,说起来你当初加了这么不痛不痒的一条,是不是早料到这一天了?”
她的问题一个个蹦出来,傅予湛不答,只把手中卷轴往桌案上一撂:“功课。”
“……”
怨念地盯着眼前半人高的卷轴,祁欢问:“这是?”
傅予湛抽出绑带,展开的画卷上栩栩如生正是一副青年画像。
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英武不凡,唇角若隐若现的一抹笑意勾得人心头直跳。
祁欢眼睛蹭地一亮,一头扑上前去:“老师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一款的!嘤嘤嘤太感动了!”
还有两个月就是她的十九岁生辰。依照皇室传统,驸马的人选早两年就该定下了,可祁欢在宣景帝面前实在无甚存在感,眼看着姐姐妹妹出宫立府,她的婚事还没有个着落。
没想到,傅予湛这帝师之责尽得这般周到!连婚姻都包办了!
祁欢摸摸卷轴上的美男子,神采奕奕地问:“这位郎君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可有什么不良嗜好?”
傅予湛:“……”
他轻咳一声,打开另一卷,上头却是个年逾古稀的糟老头子,祁欢看着有点眼熟,正要说话,就听他道:“登基以来,陛下似乎还未将朝中百官记住?”
祁欢又心虚了。
前几日,中丞大人的独子在烟花巷醉酒闹事,被御史台弹劾了。傅予湛在晚间略提了提,让她第二日上朝时敲打敲打,顺便立立君威。
彼时,祁欢窝在龙床上昏昏欲睡,随口就应下了。
结果第二日,她呔地一声指住前边头发花白的郑太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骂了他一炷香,直把这三朝元老骂得浑身发颤两眼朝天。
末了,祁欢还得意地冲傅予湛抛了个眼风,咋得,朕是不是特有气魄!
傅予湛……哦,傅予湛压根就不想看她。
最后这场闹剧在太师扬言撞死在金銮殿上时匆匆结束。祁欢现在还能记得那老头羞愤的眼神,认真道:“是朕愚笨。”
傅予湛点头:“这里是现任六品上官员画像,请陛下明日务必背完。”
“好的好的。”祁欢乖乖应下来,顿了顿,看一眼外头高挂的日头,“怎么是明日背?现在有事?”
傅予湛扫她一眼:“今日端午,晚上还要设宴,陛下忘了?”
祁欢眼神一飘:“没忘没忘,朕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