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朝歌想了想,不确定道:“行……吧,我做个药包给你敷左眼试试,或许能加快恢复速度。”
燕昭长舒一口气,起身向顾朝歌行了一揖:“多谢多谢,事关重大,要麻烦顾小大夫多费些心思了,我现在……实在是病不起。”
正在凝神开方的顾朝歌怔了怔,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两年多没见,这位以前她很怕的大块头,如今满脸胡茬,显得十分沧桑,显然战场的接连失利和糟心的眼疾让他压力颇大。不过即便处于如此颓丧的时期,在燕昭身上也依然可以看见沉稳和坚定的力量,比起两年前,他的威严气息更甚。
燕昭虽然病了,却没有垮,他还有信念和理想。
顾朝歌忽然有点儿激动,从红巾军在南谯小镇发迹,一直到如今掌控半边天下,和大靖官府公然对垒,她发现自己在这其中也是出了力,帮了忙的。想到有一天风云变幻,整个天下真的换了人来做皇帝,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她面前的这个大块头。
顾朝歌不能不小激动一把,她用力点了点头,握紧小拳头:“君上放心,我会努力的!”
她认真攥着拳头发誓的小模样,实在是好玩,纵使帐中气氛原本沉闷,燕昭在这一刻也忍不住被她逗笑:“那燕某便麻烦顾小大夫了。”
于是,顾朝歌在燕昭的军中留了下来。
然后,军中的士气在短时间内,突然莫名其妙开始变得异常高昂。这种高昂是分地点的,分时间段的,短暂的昙花一现的爆发。比如当顾朝歌和几个医官们抱着草药,恰好路过训练场的时候;比如顾朝歌和医官们端着饭碗出来和士兵们一样排队打饭的时候;又比如因为女性身体的特殊性和对干净的要求,顾朝歌不得不要求伙头兵多给她烧几桶热水沐浴的时候。
不是顾朝歌有万人迷的脸,而是这帮素了太久的热血小伙们太久没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
更何况她还是医官,会医术的,能救命,有文化,不得了!
而且挂了彩生了病就能和她“亲密”接触哦!
对此,顾朝歌一无所觉。她只觉得燕昭帐下的主力军就是不一样,待人特别热情亲切,难怪每到一地,当地的老百姓都很喜欢红巾军呢!
“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察觉顾朝歌所引起的小小骚动,杨维待在主帐里,摸着自个的下巴发愁。
“伊崔不是派了一队人护着她么,那个外号阿柴的陈校尉,护她护得可紧,我清楚手下这帮兵的德性,不会有事。”燕昭半躺在卧榻上,左眼上方压着一个纱布包裹的煮过的药包,这令他的造型变得有些可笑。
薛吉在旁边的地图沙盘前站着,双手拢在袖中,听见君上的回答,他呵呵笑两声:“杨将军不是担心小朝歌会有什么事,而是担心那帮兵崽子们,满腔热血没处发泄。”
“哦?薛先生的意思是?”燕昭听出了一点儿弦外之音,一手拿着药包覆着,一边起身坐直:“先生觉得是时候了?”
“君上如今眼疾好转,不若趁着上一场捷报激起的士气还在,再接再厉,”薛吉顿了顿,笑笑,“也省得,人心思变。”
再怎么说,军中混一个女人进来,总是于士气有损,短时间内这群人的过度亢奋,于军队的长期士气的保持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是顾朝歌是绝不能走的,那么,不若借此机会,再次出兵。
燕昭也正是这么想的,他拊掌一笑:“就依先生所言!”
于是,新年刚刚过去,红巾军就主动发起了对大靖的新一轮进攻。据线报,上一次对北胡的伏击成功后,敌方内部出现了嫌隙。北胡责怪大靖兵配合不力,而且情报不及时,让他们吃了败仗,损失百来勇士和马匹。对人数刚刚过万的北胡来说,几百的战士是相当多的数目,他们这一次可谓损失惨重,而他们捞到的油水已经足够多,因此不愿再主动出兵。
北胡不主动出兵,引来了大靖的不满,温宰相认为北胡拿了大靖这么多的好处,竟然不帮大靖将全部失土收复,实在是没有诚意。石威见状,开始煽风点火,和北胡的大王子走得近,想联合北胡,灭掉大靖,先自己坐上皇帝再说。
三方各怀鬼胎的联盟,在一路顺风顺水的情况下还好说,只要一旦开始吃败仗,内讧是迟早的事情。
可能是新年的红红火火比较眷顾红巾军,二次出击,不遇北胡抵抗,大靖官军一溃即散,石威的人马作壁上观,红巾军对失地的收复异常顺利。一次顺利,然后开始次次顺利,几战几捷。无论是燕昭的东路军,还是赵南起的西路军,或者是在长江率水军徘徊清剿逆贼,不让敌军渡江入侵南边的褚东垣,近来都打得十分顺利。
“哈哈哈小朝歌你真是吉物!”帅帐中,又收到一封好消息的燕昭,拍着顾朝歌的肩哈哈大笑,他的力气大,险些把顾朝歌给拍得坐在地上。
“又胜啦?”顾朝歌对“吉物”这种夸赞表示不好意思,她抿了抿唇:“君上注意平复心情,太开心也会导致左眼又充血的啦。”
“不是有你在么。”燕昭好心情地躺下,让顾朝歌检查他如今已经恢复视力,只是仍有轻微充血的左眼。
顾朝歌检查着,燕昭则絮叨着:“之岚寄过来的每封信都在末尾附注,问你的情况如何,他十分想你啊。我们拔营走了这么多路,迁了好几次地方,让你也跟着我们一同奔波,吃不好睡不着的,着实辛苦。待我的眼睛完全好了,我便派人将你送回去,哦,之岚目前虽然还在锦官城,可是我有想法要将他调到集庆来统摄军务,他来集庆,你过去也更加……”
“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吗?”顾朝歌打断燕昭:“仗是打赢了,可是受伤的士兵也很多啊,我要留下来帮忙。”
燕昭愣住:“可是你……”
“有阿柴他们保护我,不会有事的,”顾朝歌检查完他的眼睛,发现并无大碍,于是收拾东西起身,“你就告诉伊哥哥,我不想回去便是,他又不敢怪你,更不敢怪我。”
听听,听听小朝歌这理直气壮的说话口气,吃准了伊崔不敢拿她怎么样。啧啧,燕昭摸了摸下巴,开始好奇伊崔这小子在蜀中时如何把佳人拢进怀里的,他以前那样对小朝歌,人家能不生气?该不会是签了不少“割地赔款”的条文,才终于抱得美人归吧?不然顾小大夫如今提起伊崔,怎么一点也不怕?
燕昭的思维一时发散开来,没留神到顾朝歌已经抱着她的宝贝箱笼出了帐,等他还想和顾朝歌说说送她回去的事情时,她已经去伤兵营了。而且次日过来,再提此事,她根本不愿听,只有两个字,不走。
燕昭只有暂时依她。
不得不说,多一个顾朝歌,医官们的压力大大减轻,手上的活儿越干越快,越干越轻松。只不过顾朝歌终归是女子,有些难以启齿的疾病,男子们还是不愿意先找她瞧。
比如今日。北方的春天来了,雨水不多,天气正好,顾朝歌正在指挥着士兵们帮忙晾晒煮沸蒸过的白布,余光瞥见一个眼熟的人影,走入了李医官的帐中。
那好像是……卫尚?
顾朝歌知道卫尚主要的职责在押运粮草,很少留在军营中,更从来没有进过伤兵营。
他找医官,莫非是生病了?
本着关心熟人的态度,顾朝歌往李医官的帐篷走去,在帐外问:“李医官,是卫尚卫督运来了吗?”
李医官是当年在扬州城随她学过几日治外伤手法的人,他知道顾朝歌和卫尚认识,听见顾朝歌的声音,他立即热情回答:“是啊,顾医官进来吧,是卫督运找我看诊呢。”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对面坐着的青年急忙向他摆手,低声道:“不要,不要让她进来!”
可是顾朝歌已经进来了,而且帐子小,他说了什么,她听得一清二楚。想起自己拒绝过卫尚,于是有点儿郁闷:“卫大哥不欢迎我?”
“不,不是,就是这病……”两年多不见,卫尚唇上蓄了短须,看起来更加沉稳,可是在顾朝歌面前还是毛手毛脚的样子,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就是这病不好和女大夫说。”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你找我啊!”李医官恍然大悟:“那到底是什么病?”顾朝歌来得快,他还没来得及听卫尚说。
李医官一追问,卫尚更显窘迫。
顾朝歌见状,抿唇一笑:“罢了,你先瞧病,随后我们再叙旧。”说着她便掀帘出门。卫尚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轻轻松了口气。
然后用做贼般的眼神左看右看,看得李医官都不耐烦了,追问他:“卫公子啊,你不说你哪儿有问题,老夫怎么给你看病?”
“其实也没啥大问题,就是,就是……”卫尚压低嗓音,窘窘地低着头,道,“就是那地方……有点儿……肿痛。”
☆、第83章
卫大公子所患之疾,如果用当时的医学术语讲,应该叫做“玉、茎、肿、痛”。
换言之,就是肿了,很疼痛。
这个部位太隐秘,卫公子在路上的时候已有症状,没好意思和别人说,一直忍着。直到入了红巾军的大本营,觉得越疼越严重,心里有些惴惴,于是偷偷摸摸来找医官瞧病,谁知被顾朝歌撞见,卫公子尴尬不已。
李医官一听就笑了,他不是故意嘲笑卫公子,是想起刚刚卫尚面对顾朝歌时的尴尬样,脸上不由自主地升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卫督运把手伸出来让老夫把把脉。”老招数,先把脉,李医官看得仔细,左右两只手都要摸一下。李医官把脉的经验不错,一摸,摸出来卫尚的下焦有热,是水热互结之证。
不过呢,把脉不一定精准。于是李医官从桌上摸出一本医书来,翻了翻页,然后让卫尚伸舌头。
看舌头这招,卫尚知道,是顾朝歌爱用的,如今李医官跟着她混,也学会舌诊,不足为奇。他还好奇地瞄了两眼李医官对着看的那本书,毫不意外的,自然是《妙襄公札记》。
看舌头,李医官又发现卫大公子的肝经可能也有热。
于是,李医官开始犯愁了,卫大公子的小肿痛根源到底是什么呢?他开方子是以治下焦为主,还是疏肝经为主呢?这病吧,问题虽小,但是关系到男人的终身大事啊,不能轻率,嗯,一定不能轻率。
李医官摸着手里还没看熟练的妙襄公札记,思前想后,仍然不能断定采用哪种方子。卫尚一看李医官愁眉不展,顿时紧张起来:“李大人,在下这莫不是……不治之症?”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抖,想着自己还没娶媳妇,卫家二房还没后,问题很严重啊。
“这病吧,问题不大,就是老夫还拿不准,”李医官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看了紧张的卫尚一眼,“卫公子不介意我请一个同僚来会诊吧?”
“不介意,不介意。能治好就成。”卫尚连连摇头表示他不介意,可是等他应下来,才忽然想到,李医官的同僚,会不会是……
不会吧,军营里头医官好些个呢。卫尚抱着侥幸心理劝自己。
然而……
李医官走出帐子,顺手抓了一个打杂路过的小兵,拍拍他的肩膀:“请顾医官过来。”
李医官没有刻意收敛音量,帐篷里的卫尚听得一清二楚,立即腾地站起来,窘迫得一张脸涨得通红,望着重新走进来的李医官,结结巴巴:“李大人,卫某之疾恐恐怕不不不太适合让顾顾顾……”
他没说完,不过李医官听懂了他的意思,呵呵笑了一下,扬扬手中的札记:“顾医官的舌诊经验比老夫多,此病关系重大,要谨慎些。大家都是大夫,会个诊,探讨探讨患者的问题,有何大不了?”
意思就是医官们是不会有邪念的,卫大公子自己不要想歪。
于是卫尚一张脸涨得更红了。
顾朝歌就在不远处,故而来得很快,进帐后一听李医官的描述,神情没什么波动,也是要卫尚伸手过来让她把脉。卫尚紧张不已,一会偷偷看看她的表情变化,一会又怕被她发现自己的窘迫,连忙低下头来。如此重复数次后,发现她真的不觉得小肿痛是什么需要她回避的难以启齿之事,他又感到失落起来。
顾朝歌号完脉,朝李医官颌首道:“左关弦数。”这同样是一个大夫们才会用的术语,就是说在左手的关部,即肝经的位置把出来了问题。
再舌诊,同样反映的是肝经积热,又细细问过卫尚一些生活上的反应和征兆,顾朝歌确定了:“源头在肝经。”
在攻下焦和攻肝经之间,李医官也比较偏向肝经,顾朝歌的话让他立定了信心,捋须笑道:“那问题便简单了,一剂小柴胡汤,疏肝经之邪,解少阳,准保没错。”
卫尚懵懵懂懂地看看李医官,又看看顾朝歌:“不是大问题?喝小柴胡汤便成?”
“是啊,不是大问题。”李医官笑道。
卫尚瞥了一眼顾朝歌,忸怩几下,因为关系自身,脸皮薄的卫公子咬咬牙问出了口:“喝这药几时能好?我明日便要启程回集庆,路上熬药恐怕多有不便,而且路途遥远,万一路上又出什么变故……”
卫大公子真的很关心自己的小**。
李医官为难地捋了捋胡须:“这……得两三天吧?”
顾朝歌看出卫尚的窘迫,所以站在一旁一直不做声,不过此时她想到了一个方子,再不说话就不行了。
“加一味芦荟丸吧。芦荟丸用熬好的小柴胡汤送服,不出意外,明日卫大哥起床的时候,病至少可愈十之七八,或许能痊愈。”
李医官眼前一亮,拊掌道:“妙啊,芦荟丸苦寒,泄肝火最好不过。以芦荟丸做引,卫督运的病会好得更快啊!”
卫尚窘窘地低着头,两个医官对话,他缩在角落降低存在感,没敢问什么是芦荟丸。
“多谢李医官,多谢……多谢朝歌。”卫大公子的脸红得像冬天里的一把火。
顾朝歌笑了笑,掀帘出门:“举手之劳。”
普普通通一个词,不知怎的能让卫大公子想歪,他的头埋得更低,连脖子都红了。
“芦荟……芦荟丸,诶顾医官等一下!”李医官提笔开方,刚起了一个头便想起一件要事:“这芦荟丸不是军中必备之药,青黛之类的药物尚有,可是芦荟却无啊!”
“没有么?”顾朝歌想了想道:“不妨我去军营外找找吧,昨日阿柴他们陪我出去采买的时候似乎我见着有一些新生芦荟,这味药丸成分简单,临时做也不麻烦。”
李医官拱手笑道:“那便麻烦顾医官了。”
“需要临时去采吗?”卫尚急急站起来:“不若我陪你一同去吧。”
顾朝歌抿唇一笑:“阿柴他们陪我去便好,卫大哥身体不适,明日又要远行,还是多多歇息为妙。”
顾朝歌一句“身体不适”,让卫尚再次想歪,于是又窘迫地坐了回去。
在红巾军接二连三的胜利的鼓舞下,大靖一方似乎已经吓破了胆,不能再发起有力的进攻。所以近来军营中的气氛也不再那样风声鹤唳,对顾朝歌来说,很大的好处就是她终于不用再被束缚在全是男人的军营里,偶尔也可以去附近的镇上采买一些女孩子必备的物品。
春日的阳光很好,芦荟不喜太干燥的地方,也不喜欢积水,却又很爱阳光和水分,顾朝歌提着一把小镰刀,猫着腰,在野外寻找着合适芦荟生存的土壤。偶尔瞧见一些合军营里头需要的药草,她也会一并采回去,毕竟药草在伤兵营里永远只嫌少不嫌多。
阿柴和他的同袍们,在离顾朝歌不远的地方,抱着各自的兵器坐在树下,互相聊天说笑。不过每个人的眼睛一直没闲着,不在顾朝歌身上转悠,就在四周看来看去,耳朵也一直竖着警惕。
忽然间,“啊呀!”顾朝歌一声惊叫,然后整个人消失在一片灌木丛中。
阿柴和同袍们猛地一惊,脑子里划过千百种可能,朝她的方向迅疾奔过去。等到了地方,看见一屁股坐在大坑里头呼痛的顾朝歌,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这里有个天然形成的坑,因为坑上草木繁盛,聚精会神采药的顾朝歌没发现,一脚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