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的夫人孙氏惊呼:“她怀胎九月,莫不是要今天临盆!”那,那可有些不太合适啊!
“不,不是!是高热,还有……”盛三不懂,他说不清,只是急切道:“赵将军本想今日是君上大婚,不该打搅顾姑娘去诊病,可是他夫人的情况着实有些不好!你去看看便知!”
顾朝歌看了卫潆一眼,卫潆会意:“你去吧,人命要紧,这里很多婶婶们陪着,我无事。”
“那我去了哦!”顾朝歌提着裙子迫不及待跳出门槛:“盛大哥我的箱笼呢?”
“差人去拿了!快从后门上马车!赵夫人住在西市附近,赵将军已经先行赶去!”盛三解释。将领们彼此都是刀头舔血的好兄弟,婚宴上出了这等消息,大家都没心思庆贺,皆陆续赶了过去。只希望顾朝歌能快快解决这一危急,不然燕将军的洞房花烛夜,恐怕是很难过好。
赵南起的府上的确是一团乱,他夫人沈氏的病前天就有预兆,当时以为睡一觉便好,谁知昨日更加严重。碰上张遂铭的使者入城这种事,沈氏不敢打搅丈夫,便让小婢去请了大夫,大夫见她怀胎九月即将临盆,都不敢开重药,结果不温不火地补着,毫无用处。到了今天日头下山,开始高热不退,说起胡话来。
这府第不大,一个两进院落而已,顾朝歌被领进去的时候,正听见赵南起的大嗓门:“他娘的你到底行不行啊!说和名医学过两手,看过几本医书,就真以为自己是名医了啊!那伊先生还读过医呢,也没看人家托大要给我老婆看病啊!半瓶子晃悠的家伙别添乱!”
“赵兄,我真的师从名医,就是出师早了点,经验不足……横竖那些大夫都医不好,让我试试呗!”另一个男人在叫嚷,声音听起来特别委屈。
赵南起作势要打他:“呸,你那什么破法子,让老子掏井泥敷我老婆脸上,玩老子呢?”他往那人的脑袋上敲了一个板栗子,恰好瞧见从二门匆匆走入的顾朝歌,两只眼睛刷的亮起来,踹一脚坐在凳子上的那人:“滚!真正的名医来了!滚滚,给人家姑娘挪地方!”
“名医?姑娘?”那人起来,转身,很感兴趣地往外面张望。顾朝歌迎面走来,逆着光,只看清一个颀长的身影,身着软甲佩剑,似乎是个武将,而且无端端觉得眼熟。待她踏入门槛,方才看清这个被赵南起敲打的“庸医”,生着一张很英俊的脸,眼角上翘,未语先带三分笑,不过因为征战沙场的缘故,那种笑不显得轻浮,反而让人觉得舒服自在。
见着他,顾朝歌愣了愣,居然站在原地不走了。
奇怪的是,这人本来是兴味十足的打量,在见到顾朝歌的真面目之后,这兴味居然慢慢收了回去,转而严肃起来。
赵南起看到焦急:“你们俩看来看去看啥?顾大夫,先看看我家夫人!”
顾朝歌被焦急的赵南起拉着往内室拖,可是她的眼神却始终停留在外头这个软甲男子身上。同样的,男子也看着她,眉头甚至微微皱起。
最后,不知道是怎么来的灵光一闪,突然,顾朝歌脱口而出:“师兄?”
☆、第41章 作者会考虑卖萌
“小泪包?”
随着这个又惊又喜的回应,男子快步上前,有力的长臂一伸,忽地夹住她胳肢窝下方。顾朝歌眼前一花,竟被他用抱小孩子的方式生生提着离开地面。
“真是小泪包?”他打量来打量去,一脸不可置信,又十分惊喜,不顾顾朝歌虚弱的挣扎,把她往自己怀里抱:“我的小泪包居然长这么大了!”
旁观的赵南起整个人懵掉。
什么情况?
后头进来的盛三也懵在原地。
什么情况?
“师兄!”顾朝歌又气又急,被他勒得死紧,脸涨得通红,用拳头使劲捶他:“放、放我下来啊!”
师兄?
艹,褚东垣这个卖狗皮膏药的,居然是顾大夫的师兄?
开玩笑的吧?
赵南起愣神的时候,褚东垣已经将顾朝歌放下来,见她气鼓鼓地瞪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还当你是小时候呢,抱歉,抱歉哈。”
顾朝歌狠狠瞪他一眼,脸红扑扑的,看起来快要热得冒气。
“赵将军,领我去看你家夫人罢。”顾朝歌说着朝后头的盛三招了招手,盛三会意,提着她的竹箱笼欲要进来。谁知褚东垣眼尖,瞧见那个箱笼的形状,哈哈一笑,伸手就去够:“这和师父从前用的那个一模一样,你也去做铃医了?给我吧,这东西的构造我熟,我来帮她。”他三言两语,不容分说地就从盛三手里抢来竹箱笼,跟着顾朝歌往内室走去。
这个姓褚的……盛三觉着,一会等筵席散了,他家公子过来,见着这姓褚的,肯定不会有好脸色。
绝对。
赵南起的夫人沈氏合衣盖被躺在床上,哎哟哎哟□□,两个侍女陪侍,均是一脸焦急。褚东垣绕过屏风就不再往里走,以示避嫌。不过他再避嫌也无用,看见沈氏一脸黏糊糊的黄色湿泥,顾朝歌简直要扶额,回头劈头盖脸便骂她多年不见的师兄:“这是不是你做的!你要干嘛啊!”
赵南起趁机告状:“他说我夫人患了热病,须得用至阴的井底泥敷脸才能退热,顾大夫,你说他是不是胡说八道!”这家伙打水战一流,治病却是三流,顾大夫你肯定是认错了,这人怎么可能是你同门师兄呢?
赵南起又担心他夫人,又对自己听信褚东垣的法子胡来而懊恼,因而看着褚东垣的时候都是一脸愤愤不平。谁知顾朝歌探过脉,看了沈氏的舌头,又吩咐侍女将她面上黄泥洗干净之后,仔细瞧了瞧面色,然后古怪地瞧了赵南起一眼:“我师兄的法子……其实不算错。”
“哈哈!”褚东垣抱臂一笑:“赵兄,我说了吧,在下可是师承当世名医!”
“不过……”顾朝歌转头看一眼得意洋洋的自家师兄,沉默片刻,小声道:“不过用药用错了地方,等于毫无效果。”
褚东垣得意的笑声尴尬止住。
“尊夫人高热不退,而井底泥禀地中至阴之气,味甘,性大寒,把它敷在心口和肚脐、丹田上,既能退热,又可保护胎儿不受热邪侵犯。”顾朝歌话音刚落,沈氏便哑着嗓子急急开口:“顾大夫,你保证我孩儿会没事?”
顾朝歌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如今需要尽快退热才能开方,麻烦赵将军去多刮一些井底泥来,师兄的话……”
“师妹想让我干嘛?”褚东垣笑嘻嘻地接话。
“师兄出去等着就好了,”顾朝歌默默地看着他,“赵夫人需要宽衣用药,你在这里不方便。”
这是嫌他帮不上忙还碍事。
褚东垣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伤心:“小泪包长大,不可爱了。”他抱怨归抱怨,离开得却很爽快。井底的泥不好起,赵南起心怀愧疚,不让手下士兵动手,自己亲自上,褚东垣和他兄弟一场,没道理让他独自忙活。
说实话,井底泥这个主意怎么听怎么不靠谱,赵南起身体好,没怎么看过大夫,也从没听说这玩意能够治热症。若不是听说夫人高热不退,急急赶回来,发现请来的大夫一个二个都摇头走人,无能为力,他也不会听信褚东垣的馊主意,用泥去给夫人敷脸。
师兄说要敷脸,师妹说要敷肚子,两个人的话貌似都不太靠谱,可是谁让这个师妹是顾朝歌呢?赵南起一听她解释得头头是道,就立马信任无疑,心道顾小大夫的医术就是好,一来就给他吃下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啊。
退热是个漫长的过程,沈氏极度口渴,舌苔呈现黑色,并且已经出现芒刺,高热加头疼欲裂,情况其实非常危急。顾朝歌不敢将真实情况告诉赵南起夫妻,害怕他们瞎着急。她就坐在沈氏床前,一面安慰她,不断告诉她孩子不会有事,一面反复不停地为她换泥,井底上来的泥覆上肚脐,干掉之后立马换新的,周而复始,直到沈氏开始出汗,同时口渴的症状有所减轻。
赵南起此时已没有威武的大将军风范,他的手和脚上都是湿乎乎的黄泥,看夫人还是难受,他焦急得团团转:“顾大夫,怎么还不见好?我都掏上两桶黄泥了啊!”
“夫君,别着急,”沈氏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她自己病着,却还柔声安慰他,“我已开始发汗,高热很快会退去,孩子不会有事,顾大夫说了的,你放心吧。”
唉!让他怎么放心得下嘛!
赵南起还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门外的仆人来报,说杨维交接过太守府的警卫工作后,带着几个相熟的将领也过来了。
“他们来添什么乱!和我一样傻站着?没用,让他们都回去!”赵南起心烦意乱,君上的大喜之日,他提前退场已经相当失礼,如今负责警卫的杨维也早早交接后赶来,让君上怎么想?
在门外席地而坐的褚大将军懒洋洋开口:“赵兄,你想什么呢,君上不是那种人,杨兄既然敢提前交班,八成是君上应允。更何况,少了我们这群家伙去闹洞房,君上估计求之不得吧。”
他一点都没猜错,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燕昭爱惜将领,心知赵南起娶妻晚,爱妻如宝,这又是他的第一个孩儿,自然非同一般。故而他非但没有责怪赵南起,还安排等喜筵散去,让伊崔代他前来瞧瞧情况。如果不是不愿让佳人独守空闺,又十分放心顾朝歌的医术,他甚至打算亲自前来。
顾朝歌不关心他们的谈话。沈氏的高热渐退,情况不再那般凶险,于是她松口气坐到桌前去,侍女磨墨,她凝神细思片刻,提笔先写下议病式。打算写方子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看看议病式,禁不住要问:“赵将军。”
“何事?我夫人怎么样了?”
顾朝歌看他一眼:“尊夫人怀胎八月时,舟车劳顿赶来扬州,劳累外加休息不好,间接导致这次患上伤寒阳明证,你当时为何要她如此做?”
赵南起愣了愣,没曾想是自己的主意害得夫人生这场大病,愧疚不已地低下头:“她第一次有孕,我不放心那些稳婆,想着你在扬州,给她接生必定万无一失。”
顾朝歌愕然,没想到追究到底,原来她才是罪魁祸首?
躺在床上的沈氏则是感动得眼泪花花:“夫君,我不怪你。你是为我好,是我身子太弱,没照顾好你的孩子。”
赵南起也动容了:“夫人,这不怪你,是我考虑不周,害得你受累……”赵南起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伏在妻子床前,握着她的手,深情凝视。那含情脉脉的样子,看得顾朝歌起鸡皮疙瘩,可是……又有点羡慕。
两人情意绵绵,顾朝歌不好打搅,便默默拿着方子走出去,递给门口的褚大将军:“师兄,抓药。”
褚东垣懒懒地瞥她一眼:“你可以?”
意思是你真的能救赵南起的夫人和他孩子?
顾朝歌把方子往他跟前又送了送:“你马上抓药来,我就能治。”
“哟哟,小泪包出息了,敢指使你师兄了啊。”褚东垣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站起来,弯下腰来打量面前的小姑娘。刚刚那一抱纯是欢喜,没仔细看清楚人,如今细细打量,在她的眉眼间寻找幼时那个小泪包的神态,越看越觉高兴,禁不住想伸手去揉揉她的小脑袋。
顾朝歌却警觉地后退一步:“师兄,你脏。”
他手上的泥匆匆洗去,指甲缝里尚有残留,小泪包从小就跟着师傅学习爱干净,肯让他的脏手碰她才怪。不过小时候,他非要揉她的脑袋,她多半只敢憋着嘴泪汪汪地指控他,绝不敢这样明目张胆拒绝。
褚东垣不知道,如果他早两年和顾朝歌重逢,她多半也是不敢拒绝只敢默默委屈忍受的。
有人教会了她怎样说不。
“小泪包真是长大了。”褚东垣哈哈一笑,语气欣慰又惆怅。然后从她手里接过那张方子,他看也不看,挥挥手就走:“成,我亲自去抓药。”
“人家现在才不是小泪包。”顾朝歌嘟囔着说道。如今除了伊崔,谁都别想惹哭她。不过想想师兄赞许的眼神,她觉得还是挺高兴的。
褚东垣和她年纪相差七载。他离开师门的那年她才九岁,幼时的日子有一半都是他带着她玩儿,记得褚东垣决意南归回褚家时,她哭了两日呢。
能在这里意外重逢,真是很大的缘分啊。
顾朝歌感到开心。
可是,带着几个手下兵很快去而复返的褚东垣却不开心:“小泪包,竹叶石膏汤,要十五两生石膏,药铺的伙计说你是坑害人命,不肯开!”他阴沉着脸:“竹叶石膏汤用来治疗热病气阴两伤之证,这没错,但是生石膏是猛药,寻常开一两都算多的,你居然要给赵家嫂子开十五两?!”亏他还相信她的医术,看都不看便去抓药,强行把关门的药铺敲开,结果药铺的伙计一看这方子,脸都黑了,说这是□□,要死人的!
褚东垣拿过方子一看,十五两生石膏,他也吓了一跳。通常认为生石膏太凉,均不敢大用,更何况是给一个怀胎九月的孕妇,别说可能滑胎,弄不好要一尸两命。
顾朝歌不接方子,不改。
她道:“方子没错。生石膏能透热外出,金匮要略里写着呢,你自己不好好读书,怎么反倒来怪我不会用药?”她振振有词,一派她是大家她说得都对的样子,褚东垣看得大跌眼镜,以前那个教训两句就眼眶红红、乖乖听话的小丫头呢,她到哪里去了!
“东垣,你抓不来药,我去抓。哪怕把药铺砸了我也定能把药抓回来!”赵南起很着急,虽然夫人的高热已退,但人还是不舒服,褚东垣这小子不靠谱,他自己去!
他着急,褚东垣也急:“赵兄,生石膏十五两,哪家药铺都不敢给你抓这么多!”这家伙到底有没有点医药常识!
“一家不成,那就多抓几家,”赵南起信誓旦旦,“反正顾大夫怎么开的方子,我原样抓回来!”
褚东垣愣住。
赵南起这是……无条件地信她。哪怕是十五两能要命的生石膏,他也相信顾朝歌和别的大夫不一样,她说这药能救他夫人,他就相信。
小泪包现在,不错啊……
褚东垣看向顾朝歌,后者朝他眨了眨眼,声音依旧软软,却很坚定:“师兄,听我的,我一定会治好赵夫人。”
“好吧,”褚东垣叹了口气,没把方子交出去,“赵兄陪着嫂子,我再去抓药,这次定不负所托。”生石膏十五两……就十五两吧,大不了让手下亮刀子,他把佩剑解下往药柜上一拍,不信伙计敢不给。
☆、第42章 虽然作者一直很萌
马车轮子的轱辘轱辘声在空旷的石板街上响着,无论白日的大婚是何等风光热闹,夜晚的扬州依旧必须戒严,街上无人,家家闭户熄灯安歇。走在街上,感觉空寂如鬼城一座,只有遥遥的打更声提醒着伊崔夜已深。
宾客散尽,王奉怀也被送去别馆歇息,宋无衣在府中料理杂事,伊崔披裘,抱着小小的铜暖炉,倚在车壁上,困倦得昏昏欲睡。他腿脚不便,燕昭本不该派他来赵家看望,不过赵南起是燕昭最倚重的大将,而伊崔在燕昭心中的地位谁都清楚,派他来一是显得对赵南起重视,二则是燕昭在创造伊崔和顾朝歌接触的机会,他坚持认为傻子才会放弃这样一个好姑娘。
但是今晚注定要事与愿违。
伊崔拄着他的撑拐,在士兵的引导下慢慢走入赵家后院的时候,他首先听到的是笑声。
男人的笑声。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被举起来的顾朝歌,那是一个像举小孩子一般的姿势。她在空中徒劳地蹬着双腿,怒道:“师兄,我要翻脸了!”
又是同一个男人的笑声:“小泪包,我这不是给杨兄他们看看嘛,你小时候我就常常这样给你举高高玩儿,你最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