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崔嘴里说让她动作快些,实际上绝不可能让她以这副邋遢模样出去见人。顾朝歌从牢里出来,先在太守府洗了多日以来的第一个澡,搓泥除虫,旧衣服烧掉,换上干干净净的新衣服,这才被允许出去见人。
因为事出仓促,这身新衣是从魏太守的后宅找出来的。夫人小姐们的衣着华丽、裙摆迤逦,盛三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这么一身符合顾朝歌要求的利落朴素风格。
老吴地位尴尬,不过他的脸皮够厚,围着顾朝歌团团转。于是也得以搓了个澡,换了身漂亮的新衣服,得意洋洋。
“伊公子呢?”顾朝歌收拾好了出来,左顾右盼,见太守府里空空荡荡,除去一些卫兵,几乎没有人,不由得十分好奇。
“公子在魁星楼等你。”盛三一边回答,一边招手让人从后院牵了一头牲畜出来。
顾朝歌一见这牲畜脑袋上显眼的白斑,立时兴奋地叫起来:“小驴!”她扑过去抱住驴脑袋摸摸蹭蹭,见它身上还驮着自己的行李和箱笼,惊喜更甚:“小驴,你真聪明,自己竟然能找到这里来!”
当然不是它自己找来的……盛三无语,这头蠢驴大概曾经好一阵发足狂奔,一直到疲惫不堪,便找了个水草肥美的地方进食歇息,恰好遇上红巾军扎营。军中运送粮草的赶车人正是它曾经的主人,一眼认出了这头笨驴,再结合它身上驮着的东西,猜测顾朝歌可能遭遇不测,于是向伊崔汇报。
不过盛三觉得即便自己解释了,她大概还是会以为这头驴子有多聪明,还知道去找原主人。
“顾姑娘,您点点箱笼里的东西,看有无缺漏,公子说现在你用得趁手的东西越多越好。”盛三如此道,顾朝歌点头,老吴在旁边见了,主动帮她卸下箱笼清点东西。顾朝歌不由得笑了:“吴叔,您这是做什么呀,真的打算跟着我干吗?”
家传宝书还在你手上,能不跟着你么,老吴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哈哈笑着说:“那自然,小丫头是大神医,不跟着你跟着谁?”他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后悔这个决定。
点好东西,速速出发。推开太守府的大门,顾朝歌的心里蓦地一凉。
外面的街道竟然也和太守府中一样,空荡荡的,静得吓人。家家门窗紧闭,连商铺也不开,户户大门上书着“顺民”二字,以此祈求红巾军不要报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火烧的烟气,远远的有几座黑乎乎的木板房在冒烟,青石板的缝隙里有干涸的血迹,小巷子里一动不动的黑影十有八/九是尸体,走在街上的红巾军士兵们,多数都牵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捆着数个俘虏。盛三和几个士兵,护卫顾朝歌走在路上,迎面走来的同袍看见他们护着一个女子,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猜测着顾朝歌的身份。
而那些俘虏却个个低着头不敢看人,顾朝歌只是随意地瞥上一眼,便看见两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将她抓回太守府的两个大汉。
魁星楼,是扬州城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交叉汇集的中心点上,既有祭祀功能又有警报和敲钟作用的扬州最高楼。望着高高的魁星楼顶,顾朝歌好奇以伊崔的腿,他为何要如此吃力地爬到这座楼上去。
待她上楼后看见燕昭和薛吉,便在心里猜测,伊崔肯定不是自愿上来,而是被燕昭给逼的。
因为在魁星楼上,能看见扬州全貌。顾朝歌刚刚走过的是较富裕的西区,而越往东区去,流落街头的难民越多,躺在地上咳嗽、抽搐、发热等等诸多症状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些人在路上乞讨,走着走着,忽然就往旁边一倒,没气了。
这不是顾朝歌前些时候所见的那个,人来人往,繁华热闹,花团锦簇的扬州城。
“顾小大夫,之岚说你在狱中接诊过一些时疫病人?”顾朝歌愣了一下,才发现打断她思绪的人是燕昭。见燕昭朝她走过来,她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对,所以你别过来。”
燕昭被她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暗道莫非她又觉得自己可怕了?虽然盔甲上有血迹,脸上也有,可是他明明笑得很和善啊!
顾朝歌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她认真道:“你是红巾军之主,谁都可以染时疫,你不行。这场时疫并非很快夺人性命的可怕瘟疫,但是不到天气转凉是万万不会轻易终止,扬州城的瘟疫已经开始蔓延,你应该躲到干净的后区,把有发热症状的放到中区集中观察,前区则集中疫病患者,切勿让他们乱跑。还有,预防措施也很重要,应该……”
她喋喋不休半天,伊崔,燕昭,薛吉,三人皆不说话,面带微笑,仿佛很有耐心地听她说完。顾朝歌洋洋洒洒说了一大串,这才意识到自己管得过宽,通常遇见瘟疫,大靖的地方长官惯常做法,就是把染病的人丢在城外看守,等他们自生自灭。
所以……
“你们,救还是不救啊。”顾朝歌捏着衣角,又心急,又不敢逼他们,只能跺着脚小声嘀咕。
没人回答她。薛吉捻须微笑,燕昭拍了拍伊崔的肩,一脸沉痛地叮嘱他,语重心长:“之岚,这个活宝贝千万不能把她再放走了啊。”若有她在,他们何至于在常州战中无辜死掉那么多弟兄?
“啊?”顾朝歌呆呆地抬头,不明所以,可是燕昭已经和薛吉二人一同笑着下楼去了,他们说还有事情要料理。
留下伊崔和她,顾朝歌两只眼睛都写着大大的问号,满脸疑惑地瞧着伊崔。伊崔见她如此,实在忍不住想笑,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她不疑有他,乖乖地走过去,伊崔靠在楼的栏杆上,腾出一只手来,扶住她的肩膀,道:“背过去。”
什、什么?顾朝歌呆愣愣地被他支使着转身,背对伊崔,面朝扬州的东方,流民区尽收眼底。
“既然占领了它,自然要对它的百姓负责,”伊崔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柔和,“你希望救他们,对不对?”
顾朝歌用力地点头:“那还用说?”好像对他多此一举的发问很是不满一样。
伊崔又笑了,他按着她的肩膀,那纤细而瘦弱的肩膀好像轻轻一捏就会碎。比起上次见她,这近一年的时间,她真的瘦下很多,想必吃了很多苦。
可是这副柔弱纤细的肩膀,如今已经能担起重任来。伊崔相信,它会是出乎意料的可靠和坚定,正如她每一次都能带给人惊喜。
“那好,你听清楚,顾朝歌——”
“什么?”
“从这一刻起,你的话,就是扬州城里的圣旨。”
顾朝歌僵硬地缓缓转身,她怔怔注视着伊崔微笑的脸庞,心跳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不可遏止地剧烈加速,眼前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这、这种吓死人的话,可恶的大蜘蛛能不能不要随便乱说啊!
*
伊崔当然不是开玩笑,他从来都不喜欢开玩笑。从顾朝歌走下魁星楼的那一刻起,整个扬州城就如一台巨大无比的机器,缓慢有序地开始了它的运转。
前区、中区和后区的预防和隔离理念,来自顾朝歌的师父。这是一个需要大量人手配合完成的人口清查和转移工作,在红巾军的军队铁腕支持下,被雷厉风行地迅速完成。
所有的药铺库房和粮商仓库被红巾军迅速接管,制止任何趁机哄抬药价粮价的现象,以每日一结银钱和包餐食的诱惑,招收大量的医馆熟手伙计帮忙干活,同时要求布商贡献大量布匹用作大夫们的面巾和出诊衣物,据说这对预防瘟疫同样有好处。与此同时,往日的打更和说书人们,被招募成队,怀揣铜锣和据说能预防瘟疫的措施,开始向扬州城外的村庄挨个宣讲,在宣讲的同时,也带来流民的消息和周围村庄染疫情况。
顾朝歌的每一个要求,确实都被如实地执行。因为她的背后站着刚刚吞下张遂铭三分之一地盘的红巾军,还有那个脑袋里充满各种精确计算、四处张网调配人手的大蜘蛛。
即便这样,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已经染疫的人成百上千,顾朝歌却只有一个。即便以一盏茶时间接待两个病人计算,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她也仅仅能接诊一百九十二人,更何况她根本不可能全天不吃不喝不睡。
扬州城里的大夫们有的主动来到前区,同她一起在瘟疫的最前端接诊。有时候有效,但多数时候,经过接诊的病人不见好转,非得她亲自看一次才行。
什么病人十万火急,什么病人还能够再等等,家传一手生死判的好眼力的老吴,便这样被她粗暴地推到前区。他不仅要负责分辨接诊顺序的轻重缓急,连中区的可疑感染病人是否无事,都要他亲自去号脉诊断。
一开始,老吴还为自己得到如此重视,周围的人包括士兵都对自己恭敬有加而感到得意洋洋,好生体会了一把皇帝身边头号大太监的荣耀感。等时间长了,他才发现这是个全天无休、轮轴转的苦差事。可惜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上了贼船,就别想轻易下来。
然而在这一切刚刚走上正轨,顾朝歌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却有个士兵给她递了纸条过来。好巧,竟然又是滁州城门前抓她的那人,他如今已经是燕昭的亲兵。
“燕昭找我?这种时候?”顾朝歌皱了皱眉头:“很紧急?”
士兵点头:“人命关天。”
既然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顾朝歌想也没想,挽起袖子就跟士兵走。然而走到一半,士兵竟然拉住她,让她进太守府换身衣服,洗个澡再去。
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竟然还要沐浴更衣?顾朝歌一头雾水地匆匆换了衣服,路过太守府前厅的时候,见那里头人声鼎沸、人来人往,不由得皱起眉头,叉腰,跳进去大喊:“这么多人在这里待着,密不透风,是想互相传染么?”太守府被划进中区,少不得有些个别发热的可疑病人浑水摸鱼。
她如今在扬州城里说话一个顶百,可谓令行禁止,故而气势也足了起来。前厅里的文吏武官还有老爷商人等等,见是这位小姑奶奶,不由得都闭了嘴,纷纷拿眼去瞅前厅主事者伊公子。
伊崔接收到众人求救的视线,无奈开口:“盛三,开窗,汇报完事情的人,速速离去。”竟是连他都听顾朝歌的,乖乖听话,一句反驳都无。
对此,顾朝歌满意得不得了。抬脚欲走,瞥见伊崔眼下青白,皱了皱眉,脚又缩回来:“你熬了多久未歇息?撑得住么,我给你号号脉。”
“不必,我还好,”伊崔飞快地将手缩进袖子里,“你先去卫家,那边的事情耽搁不得。”
卫家?
顾朝歌很快想了起来:“莫非是要我去给那个卫大小姐看病?”这家人到底是有多大的架子呀,她那么忙,竟然还要求她换身衣服洗个澡才能去。
“正是,”伊崔的面上透出几分无奈来,“务必要把她救活了。”不然财大气粗的卫家所允诺的,一力承担起全部治瘟的花销,以及给红巾军的大批粮草补贴,可就如煮熟的鸭子,全部飞啰。
有时候,万恶的瘸腿大蜘蛛也不得不向形势低头。
秉承着重要使命的顾朝歌,没想到自己会在卫府门前遇见另一个人。
“燕将军?”他来干什么,还带着亲随和礼物,特地来拜访卫家?顾朝歌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得五大三粗的燕昭不自在起来,他摸摸鼻子,轻咳:“嗯,卫小姐很重要,一定要救活,我来给你撑场面。”
撑场面?该不会是听说卫大小姐有沉鱼落雁之貌,抛下军务不理,特地来猎艳的吧?对卫家没有一点好感的顾朝歌,狐疑地想着,上下打量燕昭。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猜中了一小半。
抛下此话不提,燕昭上门的效果极好,卫家大老爷亲自领着家人出来迎接。听闻那个负责治疗瘟疫的神医也跟随燕昭前来,卫大老爷喜不自胜,搓着手激动地问:“敢问顾神医是哪位?”看来看去,跟着燕昭的都是士兵,没有白发苍苍充满仙气的老婆婆神医啊。
“我猜卫老爷说的可能就是我吧。”软软糯糯的女孩子声音,从燕昭伟岸的身体背后,默默钻出一个娇小的女孩来。卫老爷的笑容顿时僵在那儿,转而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燕昭,好像想问燕昭,他是不是在逗自己玩?
“既然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就不要多做寒暄了,”顾朝歌对卫老爷行了一个礼,表情并不是很高兴,“烦请速速带我去见卫小姐。”
☆、第27章
卫尚是卫家二房长子,比大房长女卫潆年长两岁,卫家人彼此相处和睦,他和卫潆的关系十分融洽。
自从前些时候妹妹卫潆莫名中邪后,卫尚便遵大伯之命四处寻医求药,驱邪的道士也请了不计其数,毫无效果,倒招来一个诅咒妹妹死的老头。仿佛应了他的诅咒,妹妹一天比一天的情况更糟。
如今是红巾军掌管扬州城,听闻红巾军里有个厉害的女大夫,如今肆虐扬常数州的瘟疫,经她之手,十活八/九。卫家本就有意与红巾军交好,如今正好以资助军费为由搭上线,请这位女神医救救卫家最金贵的大小姐。
这些日子,扬州城戒严,卫家人怕染上瘟疫,几乎没人敢出门,当然也更没人有幸去到处都是病人的前区,目睹这位女神医的真容。故而,当长相清秀甜美,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从燕昭身后钻出来,宣称自己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女神医”之时,在场的卫家人无不大跌眼镜。
所谓神医,不应该是和蔼可亲,满头银发,满脸皱纹但是仍然很有气质的那种吗?
“怎么是个小姑娘?”卫尚年轻气盛,率先直白质疑,这也是在场所有卫家人的心中疑问。
如果是以前,听见这句毫不客气的质疑,估计顾朝歌会紧张得半死,结结巴巴又心虚地解释,让人家更加怀疑她是冒牌货。可是这几天,这样的质疑她在前区听得太多,而且深谙解决之道。
那就是,什么也别解释,让别人来说。
她伸出食指,偷偷从背后,戳了戳燕昭。燕昭不知道她戳的是哪个穴道,居然有点痛痛的,下意识回头,便见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眼神里充满控诉。那意思,好像在说,本姑娘很忙,在这里浪费的时间足够她给好几个病人开方子啦!
燕昭自知理亏,连忙向卫老爷解释:“这位顾大夫虽然年纪轻,却师承名医,自幼行医,经验丰富,绝非凡辈。”顿了顿,他又道:“不然,燕某也不会将全扬州的时疫治疗全部交于她手。”
是吗?卫家人对此仍然报以怀疑,而就在他们偷偷用目光交流之时,卫尚发现,这个被称为神医的小姑娘竟然在不耐烦地跺脚,似乎很着急想走的样子。
是怕被拆穿吗?卫尚在心中冷笑一声,他最见不得招摇撞骗之人,且让他看看这小女子是真有本事还是徒有虚名。
“大伯,不妨让这位顾姑娘给妹妹看看,左右……”左右他们已经无计可施。
卫尚开口,卫大老爷深以为然,于是颌首道:“尚儿,烦请你带这位顾大夫去看看你堂妹。燕将军,这边请。”燕昭闻言一愣,他的本意是随顾朝歌一起去看看卫大小姐的情况,可是想也知道,卫家怎么可能让他一个外男见到发病中邪的女儿。
顾朝歌更是弃他于不顾,头也不回地跟卫家少爷跑了。嗯,是跑去看病人了。
“你们卫府怎么这样大呀!”绕过水榭和假山,卫尚听见小姑娘在自己身后嘟囔,不由得自豪一笑:“我卫家祖孙五代为官,自我太爷爷……”
“啊呀你能不能走快一些!”身后的小姑娘似乎不是很喜欢听他聊家族辉煌史。她说卫府大,也不是夸奖,而是抱怨,抱怨前面的这位公子走得太慢,浪费时间。
这速度,都快和大蜘蛛差不多了!
她老人家可是很忙的!
卫尚愣在那儿,他不知道这小姑娘此话背后何意,回答慢了一点,结果她又在背后催促:“卫大小姐到底住在哪儿啊?你指给我看看。”卫尚闻言,下意识指了指方向:“鸳鸯流水的东边,大槐树后的绣楼,便是……”
话未说完,他身后的小姑娘已经灵活地绕到他前头,然后提起裙摆,撒开腿飞快跑了。
便是我妹妹卫潆的居所。
卫尚呆呆的注视着顾朝歌跑得飞快的娇小身影,默默在心里补完这句话。
这还不是最让卫尚感到受伤的,待他也快步赶到卫潆的绣楼,迟疑着自己合不合适进去时,坐在病人床前的顾朝歌眼尖地发现了他,指着他道:“啊呀男眷出去,我有几句话要问卫大夫人,男人不方便在,出去出去!”
守在卫潆身边,终日以帕抹泪的卫大夫人,也挥着帕子很嫌弃地赶他:“尚儿,你先快快出去。”
卫尚无言,默默给大伯母行了一个礼,转身,下楼,留给绣楼众侍女们一个很受伤的背影。
老吴说的没错,卫潆的情况的确很不好,耽搁的这些日子,病情更重,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牙关紧闭,双眼微睁,却几乎已经不认识人了。这样一个面容姣好的美女,如今缠绵病塌,喘气时喉咙中发出的痰声,和跟拉锯一样难听。
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她的家人说,她就像鬼神附体一般说些莫名奇妙的胡话,可怕极了。
卫尚来之前,顾朝歌已经非常迅速地号脉看舌问诊,如今她只有一句话要问卫大夫人:“刚患病的时候,她的癸水是否正好来了?”
卫大夫人眼睛这几日都哭肿了,听顾朝歌这么一问,她惊奇不已:“你如何知道?”这种女儿家的隐私事情,没有哪个给潆儿看病的大夫问过,这个小姑娘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