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贵人像是没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似的,她站在最后头,微微垂首如天鹅折颈,神情平静,与其说是毫无畏惧,不如用冷眼旁观形容更为合适。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于,太医汗涔涔弓腰出来,气短声弱道:“回禀皇上太后,桑嫔娘娘服了药之后有了好转,现下已经悠悠转醒。只是,只是……”
皇帝沉声道:“只是什么,还不快说?”
“只是桑嫔娘娘此生,再不能有皇嗣了!”说罢太医扑通一声跪下,一把老骨头都快告老还乡,谁知道时运如此不济,竟让他碰上这种事。
太后阖了阖眼,这个结果应该是早就料到了的,有了心理准备也不是很难接受,到底桑嫔捡回来一条命,桑家那里也好交代。
里间跑出来一个宫女,跪下磕头道:“皇上,太后娘娘,我们娘娘实在是没有力气,不能下床给皇上太后请罪谢恩。请皇上太后恕罪。”
太后睁眼,见皇帝余光还往华贵人那飘,只觉火气又要蹿上来,强压下不痛快,太后冷冷道:“皇上,桑嫔是因为华贵人送来的东西才导致这般模样,若不能给桑嫔一个交代,哀家寝食难安。”
昭贵妃忙道:“太后说的是,这飞来横祸实在是让桑嫔受委屈了。”又与地上宫女温声道,“你好好服侍你们娘娘,旁的不要管,缺什么只管让人来说一声。”
皇帝没吭声。
太后审视的目光落在昭贵妃身上,复而变得温和,“皇后近些时日身子不大痛快,宫中琐事就劳你和洛妃多操持了。”
昭贵妃和洛妃忙起身道:“能为皇上太后分忧,是臣妾的荣幸。”
太后笑了笑,苏嬷嬷扶她起来,“走吧,让桑嫔好好歇着,有什么要断的,都去前殿。另外,传哀家的旨意,封桑嫔为桑妃,待她好时再行册封仪式。”
昭贵妃笑容一僵,很快恢复自然。
桑嫔已经没了生育能力,便是封了皇后,也碍不到她什么事。倒是芳华,无家世背景,膝下无子,皇上却还对她留有怜惜疼爱,她必除不可!
太后发话,皇帝自然不会有异议,接连晋升位份,虽然不合规矩,但桑嫔这次吃了苦,也该有所补偿。
一行人去了夏延宫前殿,桑嫔出事之后太医查出是一月前华贵人宫里送出去的礼物有问题,皇帝明面上派人只搜查了春庭宫,实则早在白楹她们来之前就已经让人把各个宫都搜了一遍。
等到下面人来报时,昭贵妃等人才知道。
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洛妃自然是没什么怕的,倒是昭贵妃眼神有一瞬息的慌乱,但想到这件事百密而无一疏,她又镇定下来。
明摆着就是华贵人因为桑嫔得了皇上宠爱,而心有不甘下的手,皇上竟然还不信。
昭贵妃捏紧了椅子扶手,为了芳华,皇上都做到这种地步。
他也不怕这一举动引起后宫众人的怨愤。
怀阳郡主和姚依依站在太后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底下人的汇报,家宅阴私就如同皇宫的缩影,怀阳郡主和姚依依两人过几年出嫁肯定是要做当家主母的。
做主母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颗强大的心。素华长公主教导怀阳郡主的时候也不吝啬把姚依依带上,怀阳郡主到底是姓姚的,等日后太后皇帝去了,怀阳郡主还能指望表兄表弟?再往下只会和皇族之间血缘越发薄弱。
所以素华长公主就没想着永远依靠皇族。
她现在给怀阳郡主灌输最多的就是要和姚家打好关系,和姚依依堂姐妹之间也要互相帮衬着。
两个姑娘家很听素华长公主的话,她们比白楹大,家世不同,重心也已经开始不同。太学的学业不过是为她们的一生锦上添花,自己学了安身立命的手段,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怀阳郡主和姚依依盯着下面,搜查的人汇报说春庭宫并没有发现什么证据赃物,但其他宫中也俱是干干净净的,找不出一点儿线索。
这就奇了怪了。
白楹没忘了大儒的话,半个时辰内必须赶回去。下午还有课,再耽搁下去没能赶上听课,日后怕是没机会出来了。
她朝怀阳郡主她们看了好几眼,示意她们时间来不及了。
但她们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个能学习的案例,又怎么舍得走呢?
阿楹和她们不同,她或许这辈子都可以无忧无虑,但她们不一样,她们背后有父母,有家族,她们不能当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白楹看见怀阳郡主和姚依依露出抱歉的神情,大脑一时半会都转不过来。
啥意思啊?
她们是不准备走了?
昭贵妃温温柔柔地开口,言行举止都挑不出一丝错,“这东西既然是春庭宫送出去的,不如先审审春庭宫的宫人,往常也有下面的人包藏祸心的例子,皇上您说是不是?”
白楹提起心,这事一时半会绝对给不出一个结果,她没时间了,但华贵人是傅南歧那边的人,她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啊。
皇帝或许会保华贵人,昭贵妃这招出来恰好遂了皇帝愿,古往今来屈打成招的冤案海了去了,一旦华贵人连自己宫的人都护不住,那么谁还会为她卖命?
皇帝确实觉得昭贵妃这个主意好,他正要开口,就见华贵人抬起头,眉目间清冷似有霜华覆盖,她不清不淡道:“既然嫔妾宫中送出去的东西有问题,要审也是先审嫔妾,宫人知道些什么?”
皇帝怒道:“胡闹!”
太后第一个不乐意:“皇帝这么激动做什么?”
昭贵妃凤眸中含着怜惜,柔声细语劝慰道:“你也不必急,是非曲直自有皇上断明。若是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想必她们也是愿意的。”
“……”华贵人险些没忍住冲上去揪住昭贵妃衣领子啪啪啪扇上几个大耳光!
从未见过如此虚伪恶心的女人!
“阿楹在书上看到过,有忠仆护主,哪怕主子做了坏事也死死瞒着。”青嫩的嗓音像是含了蜜似的又甜又软,白楹神情天真,眼神澄澈,她直视昭贵妃,毫不退避。
昭贵妃心中一喜,还以为她是帮着她。
谁料白楹倏忽一笑,明媚灿烂:“同样的道理,若是有宫人嫉恨主子,意图想要陷害,这不是很可怕吗?”
她扳着手指头,很认真地说:“还有啊,这东西送到桑嫔娘娘这,到底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也无人可知。若有包藏祸心者,必定会想尽办法地做坏事,还要不让人知道,那就得嫁祸给旁人……哎呀,这样子复杂,哪是审几个宫人就能皆大欢喜的?”
洛妃嗔道:“还桑嫔娘娘呢?该喊桑妃娘娘了。”
白楹嘻嘻一笑忙讨饶。
皇帝深思了一会儿,赞同地点头,“阿楹那些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怀阳郡主愣愣地看着白楹,脸上浮现欣喜的笑容,感觉阿楹真是和她们两个世界的人,她们还在尝试接受这些阴私手段,阿楹就已经从这件事上想到了好多!
白楹露出苦恼的神色,道:“可不揪出这个人,后宫之中的娘娘就得日日提心吊胆,谁知道什么时候,又是哪位娘娘被害呢?”
这点说到了太后心坎里,她缓缓道:“阿楹说的极是。依哀家看,不如整个后宫都好好查查,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事关皇嗣,太后不能掉以轻心。
昭贵妃犹豫着开口,“这样,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没人看见她指甲嵌进了掌心肉里,昭贵妃眼中冷光一闪而逝,白楹这是天真率性有什么说什么,还是有意在帮芳华?
如若旁人敢和昭贵妃这样做对,她一定不会放过,但白楹身份特殊,昭贵妃还是不肯放弃拉拢。
她若是肯死心塌地喜欢傅云祁,国师大人又怎么会不帮这唯一的亲传弟子?
静太妃和霍家,洛妃和洛家,恐怕都会站队到他们这边。
是以昭贵妃只恼恨了一会儿子,便想通了。
芳华能有什么本事拉拢白楹,无非是她自个儿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亏得华贵人不知道昭贵妃心里在想什么,不然必得啐她面上。
呸,不要脸!
洛妃忽的出声道:“阿楹,你下午不是还有课吗?赶快去吧,可别误了时辰,回头挨季先生责骂。”
白楹娇憨一笑,朝皇帝太后行礼,“那阿楹先退下了。”
太后招了招手,白楹便走到她面前,想来怀阳郡主和姚依依是不会走了。
“好孩子,这次又是因你的缘故救了桑嫔一命。”太后拍了拍白楹的手,要把手腕上的佛串脱下来给白楹,“这个给你,也只你能配戴。”
白楹才不想要这种玩意儿,她又不念佛,况且她看破了,太后佛口蛇心,她的东西,指不定也是占了血的。
白楹推了回去,摇头不肯接受,面上乖巧不已:“这是太后贴身物件,阿楹不能要。听人说呀这种东西戴久了,最能保佑人,阿楹希望太后长命百岁,福寿延年。”
“哎哟!”哪个老人不喜欢听这种话?长命百岁,福寿延年……尤其是太后这种身居高位的女人,直接被白楹哄的眉开眼笑,殿内紧张凝重的气氛都不由缓和几分,“阿楹嘴这么甜,是不是到哪儿偷吃蜂蜜了?”
洛妃捂嘴笑,“可不是吗?”
白楹从太后怀里抽身,端着笑道:“哪有偷吃?太后可不许胡说,这话要是传到太妃耳朵里,阿楹的嘴巴就要被封起来了。”
众人皆笑,总算没有再提要审问华贵人宫里人的事。
白楹功成身退,一出去发现桑见溪还没走。
见白楹总算出来,桑见溪也轻松不少,“我们回去吧。”他没问怀阳郡主两人,白楹也省的解释。
看桑见溪的样子,想必桑妃已经和他说过什么了,原先煞白的脸色都有好转,只是这人还是一贯沉默寡言。
快到太学,白楹远远就看见了守在外头的嬷嬷,还不等她加快脚步,身后少年赶了上前来,低声说道:“谢谢。”
白楹先是愣,然后才笑,“不用谢。”
她也不是单为了他出去,所以没什么好谢的。
“要的。”桑见溪低低说了一句,怕白楹看到他逐渐发烫的脸,说完就脑子一片空白冲到了前头。
白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