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好像停在了路边,没再往前行驶,黎桥没在车上。孔黎鸢将头倚靠在似是一滩黑水的车窗,静静等候,先听到的是一首清晰的歌。
晃晃荡荡的旋律,让车内空气开始浮荡发晕,男声迷幻而嘈杂地哼唱着:
/california dreaming/
过了大概有极为漫长的十几秒,是一辆敞篷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停在她这辆车右侧的位置,她先看到的是一束橙红的花菱草。
周围的声音反反复复,总是这一句歌词,清晰地从旁边的车里传出来。
孔黎鸢重新阖上双眼,却又在嘈杂男声里,听到一道通透而绵软的女声。
似是在跟着哼唱这首歌,声音有些脆,在空荡寂静的加油站显得异常清晰。
孔黎鸢淡淡掀开眼皮,看到有一截白皙骨感的手腕搭在那辆白色敞篷车的车门,轻轻按着节奏敲打着。
这个时候加油站的人少,好像除了她们两辆车再也没有其他人。
这辆敞篷车里的女人没有急着下车,好像只为了听完这首歌,就可以在这场旅途久留那么几十秒。
这道女声在跟着车里音响哼唱“and the sky is grey”,忽然短暂地停了一下。
孔黎鸢被这个停顿吸引。
她望过去,隐约望到一个女人坐在驾驶座,再听到这一句歌词的时候,女声的哼唱将歌词里的“grey”改成了“gold”。
轻飘飘的一个词,将天空的灰调改成了金。
不是孔黎鸢想记住,而是因为这首歌里反复都只有这几句歌词。
那句california dreaming再次漂浮进耳膜时,她听到那透亮的女声终于满意地笑一下。
然后是逐渐变得清晰的视野,她看到对方用那截细白的手腕,利落地推开车门,从敞篷车里跃了出来。
——这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女人。
戴一顶帽檐很低的蓝色鸭舌帽,拿油枪的动作极为干脆利落,五官模糊在光晕里,穿漏腰的紧身吊带背心和工装裤。
被随意收束的浅金色头发并不老实,而是被风吹得很乱,在黎明里飘散,类似一种触手可及的鲜活。
亮光像是熔了金,孔黎鸢有些懒倦地撑着脸,目睹这极为平常庸乏的一切,在漆黑的单向车窗外发生。
这首陌生的歌在和她并行的敞篷车里循环了好几遍。
最后,年轻女人利落地装好油枪,上了车,隔着车窗,对方的面容仍旧是模糊不清的。
发动机的轰鸣声从那辆白色敞篷车里传出来,格外飞扬。
像一团烧得噼里啪啦的火似的。孔黎鸢隔着封闭的车窗听,隔着模糊的车窗看。
一黑一白的两辆车并停过极为短暂的时间,像一场极为短暂的划分界限。
压抑的黑车,里面是模糊的人;张扬的白车,里面是连声音都清晰分明的人。
紧接着,白车带着橙红的一抹亮色窜了出去,是那束被放置在驾驶座的花菱草。
而看起来绵软温和的年轻女人,在车发动的那一瞬间,很明显地朝这边抬了抬下巴。
好像能看到她隐在暗处望她似的,但分明看不到。
这个年轻女人还是很敞亮地高举着手挥了挥,留下一场酣畅淋漓的道别。
孔黎鸢猜,这一场道别的对象,仅仅只是一辆与她短暂同路过的车。
对方畅快的笑淌过模糊单薄的玻璃,突然就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那极为短暂的一秒,孔黎鸢平静地想——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为何有的人连在这样的一场遇见里都很擅长道别,而有的人每次道别都像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死亡。
飞走的金色头发扬起一片尘土,留下一抹极为张扬的尾烟,在模糊空白里刮开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横冲直撞地消失。
黎桥接完电话再上车,是那辆敞篷白车离去很久之后。
当时孔黎鸢通过车门透开的缝隙,很随意地瞥了一眼,然后发现:
原来这一天的黎明,很恰好是金色。
白昼逐渐浮现,不由分说地笼罩下来,将那抹短暂停留过的金色带走。黎桥通过后视镜望她,思忖了好一会,然后笑一下,
“你觉得是当李弋好,还是当孔黎鸢好?”
旅程开始的那一天,黎桥在密闭干净的车里,问了这么一句话。
而旅程结束,洛杉矶的白昼渐渐攀到天边,驱逐血色黎明。
黎桥在慌忙之间开来的是一辆破旧皮卡,她在一片混乱之中,仍然这样看孔黎鸢,在缭绕白雾里望像是完全变得血红破旧的孔黎鸢,笑着问了同一个问题。
而孔黎鸢在快要燃尽的红酒爆珠烟里,冷静地想起一件事。
——从一开始,她在自己脸颊上划出伤口,换一身随意和路人交换的衣服,光着脚在荒凉的公路上踩过,携带着在自己体内还残留着不愿离去的“李弋”,拦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车前……
就只是想同这个女人同一段路。
她早就知道,这一段路注定会是以洛杉矶为终点。也早就知道,只可能、也只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相信与她同路的这个年轻女人也同样清楚,不然她们也不会同路这么久。
可一段短短的公路又是为什么让她们同了这么久,为什么这段路又带给她这么大的后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