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色未等大亮,小山村里的几只公鸡就已经开始争相报晓,嗓门嘹亮、声声入耳。
挑花和山子都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早爬起来麻利的穿了破夹袄下地,却是家里家外翻遍都找不到嫂子的影子。
于是他们心底深埋的那一丝恐惧彻底爆发了,哇哇大哭着跑去找春妮。
春妮夫妻这一夜也是没有睡好,春妮恨着公婆心思龌龊,又因为没有证据指责,只能憋在心里不好同刘厚生说。而刘厚生则觉得爹娘行事太过吝啬,让他在丈人一家跟前抬不起头来。
夫妻两个都是心思百转,将近天亮才勉强睡下。结果刚刚打了个盹就听得两个孩子跑来敲门,哭喊着说蒲草不见了,他们两口子也跟着急了。
虽然明知道蒲草那般聪明,夜不归宿必定有缘由,两人却还是害怕她遇到什么危险,于是赶忙披了衣衫出门帮着找寻。
刘厚生一瘸一拐到了温室门口,开门瞧见蒲草睡在那里,就赶忙回身高喊春妮和两个孩子。
蒲草被惊醒,伸个懒腰、揉揉酸疼的背脊,问道,“出什么事了?”
春妮正好开门进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上前伸手欲打,最后却转而揪下了她头上沾的两根草棍儿,嗔怪道,“怎么跑这里睡下了,两个孩子早起找不到你吓坏了。”
蒲草赶紧去瞧站在一旁的两个孩子,果然都是大眼睛通红。她赶忙把他们的小身子揽到怀里,埋怨道,“你们这两个小笨蛋!嫂子说过多少次了,一定不会扔下你们走掉。嫂子是来给炉子添柴,不小心睡着了,下次可别这样大惊小怪了。”
两个孩子也不吭声,小手抱着她的脖子就是不放开。蒲草又安慰了好半晌,这才带着他们出门回去前院。
这么一折腾的功夫,阴沉了几日的天空终于飘起了小雪花,颜色洁白无瑕,身姿袅娜又轻盈的落下。
这一刻,初雪的美丽感染了每一个人。两个原本还满面泪痕的孩子也暂时抛下了心里的惶恐不安,欢呼着跑向空园,不断跳起去摘取那细碎的小雪花儿。
蒲草和春妮也伸手接了几片,眼见着那雪花儿在手心里融化,忍不住也绽开了笑脸。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而在那真正的春天来临之前,她们将用辛勤的劳动、智慧的头脑,提前为这世界送上一隅美好的春日风光,也种出两家的幸福、两家的好日子…
她们不约而同的扭头,目光投向那甚至有些丑陋的土坯房子,心里满满都是希望…
这一日,翠峦城里雪后初晴。
淡淡的阳光照在街道上、房顶和树梢儿上,使得本来就只有一寸厚的小雪更多了三分莹白之色。
调皮的孩子们不顾父母的呵斥,纷纷疯跑出院子聚在大街上,呼啸着嬉笑打闹。
行人们偶尔被那些松散的雪团波及,也只是笑骂两声就罢了,并不真正计较。
虽然一年中有一半是冬季,偶尔会让人忍不住觉得寂寞,但是从小生长在这冰天雪地里的翠峦城百姓来说,骨子里天生就对于雪拥有一种特别的执着之意。好似只有下了雪,他们的故乡才开始显现出真正的魅力,而孩子们的欢喜也是那魅力的重要部分,自然没有人愿意煞风景的呵斥怒骂,坏了这片美景、这份心情…
正午刚过,城东青石巷口就远远拐进一辆马车。车轮滚动间压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吱的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回荡,极是清晰。
那马车前面车辕上坐着的车夫,伸手搓搓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脸孔,扭头看向坐在另一侧车辕的年轻男子,小声说道,“陈管事,这就是青石巷了。”
那小管事闻言点头,扭头冲着车里说道,“爷爷,我们马上就到了。”
车里有老者干哑的声音应道,“知道了,少爷的园子叫念恩园,你们仔细找找。”
“是,爷爷。”小管事直接跳下车辕,当先在前头引路一家家找过去,终于在巷尾找到了那处院子。他脸上忍不住就露了喜色,喊道,“找到了。”
车夫赶紧勒紧马缰绳停了车,小管事上前打开车门,扶出头发花白、面庞清癯的祖父,指了那黑色大门说道,“爷爷,这就是少爷的住处。”
老者也是脸上带了喜色,微眯着眼睛去看那牌匾,沉默半晌倒先叹了气,“少爷是个孝顺之人,这心里怕是还日日念着二夫人啊。”
小管事生恐祖父冷到,几步上了台阶去敲那铜门环。很快就有门房儿跑来开了小门儿,瞧着他们仿似远道而来的模样还有些惊奇,开口问道,“你们是何人,有事吗?”
小管事笑道,“这位小兄弟,这里是方杰方公子的宅院吧?”
那门房儿点头,“正是。”
“那可太好了,”小管事脸上喜色更浓,“请小兄弟通报少爷一声,就说京里的陈掌柜亲自赶来送账本了。”
那门房儿抻头一看台阶下确实站了一位老者,又听得小管事称呼自家主子为少爷,立刻就猜出这是老宅之人,哪里还敢为难,赶忙道,“这位大哥快请掌柜进来门房歇息,我马上就进去通报。”
说完,他扭身回头喊了另一个门房儿来招呼,然后就小跑儿进了后宅。
念恩园东北角栽种了一小片梅林,虽然还没到花开的时候,但初雪压枝也是美景,方杰约了三五好友正坐在凉亭里把酒言欢,偶尔赋诗两首,难说优劣却也颇觉惬意。
其中一位名叫冯冲的秀才,与方杰交情最好。听得他随口赋诗,意境悠远而辞藻华美,忍不住替他惋惜,“博雅贤弟,如此高才却不考功名出仕,真是一大憾事。”
其余几人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也都纷纷点头附和,“正是,正是。”
方杰仰头饮下手里的美酒,掩下眼底闪过的一抹苦涩,嘴角笑意却越发邪魅,“我生平只爱那阿堵物,至于诗书,闲暇读读倒也罢了。若是让我日日抱着不放,怕是就要烦闷的愁白可头发。所以还是众位兄台努力苦读吧,莫管小弟了。
小弟备好天下美酒、四时美景,待得兄台们闷了就尽管到小弟这里来散心。将来各位兄台真有高官得坐、骏马得骑那日,不要装作不认小弟这俗人就好。”
众人都是哈哈笑了起来,“有博雅贤弟这么出众的友人,我们与有荣焉,怎会做那富贵相忘之辈?”
一时笑罢,众人又重新满上美酒痛快得干了一杯,正是说起城中热闹等闲事,就有小厮跑进来小声禀报有客来访。
方杰笑着告罪转出门去,待听得那等候的门房说起是京里陈掌柜亲至,脸色明显一喜,立刻赶到门房迎接。
“陈伯,您老怎么来了?天这么冷还赶园路,若是有事要陈忠几个来一趟就是了。”
陈老掌柜正坐在门厅里喝茶,见得自家少爷进来赶忙站起行礼,却被方杰拦了,亲手扶了他往后院走去。
一路穿廊过户,待得进了花厅安坐。陈老掌柜笑眯眯把方杰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又是欢喜又是感慨道,“少爷,一年没见,您可是瘦了,是不是身边伺候的人不可心?等老奴回去京里就打发陈忠过来伺候吧。”
方杰没有坐在主位,反而陪着老掌柜坐在左下手,听了这话心里暖得发烫,却摇头道,“陈伯放心,我平日吃睡都好,倒是陈伯才是真瘦了许多。
是不是京里那几家铺子太耗心血?陈伯就都交给陈忠打理吧,您老都耳顺之年了,也该好好享福养老了。”
陈老掌柜只是笑着没有应声,反倒唤了孙儿上前,说道,“少爷,这是老奴那大孙儿陈和,如今在绸缎庄里帮忙。”
陈和赶紧上前行礼,方杰点头虚扶一把,询问了几句来路是否平安就让他坐下喝茶。
陈老掌柜先前听得门房说府上在摆酒宴客,就道,“少爷自管招呼客人,老奴左右也要留下伺候少爷几日,有话晚些时候老奴再跟少爷禀报也不迟。”
方杰猜得必是京里有事,陈伯这谨慎一辈子的性情不愿当着外人细说,于是点头应下,嘱咐东子给老掌柜祖孙安排住处用物,然后才回了花园。
待得日头西斜,终于送走尽兴的诸位才子,接风酒席也摆进花厅。方杰遣退了一旁伺候的丫鬟小厮,屋子里除了陈掌柜祖孙就剩下白云居的洛掌柜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杰这才开口问道,“陈伯,京里到底出了何事,居然劳动您老人家亲自赶来?”
陈老掌柜未等开口答话,已是先叹了气,“少爷,老奴知道京里的几个铺面都是二夫人当年经营过的,您很是看重。但是,如今少爷常年居于翠峦城,以后许是也不会回京了,不如…不如就把那些铺子折卖了吧?”
方杰放下手里的酒杯,两道墨眉已是皱了起来,“陈伯,老宅里有人去铺子闹事了?”
陈伯点头,斟酌了片刻才说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就是老爷出面找老奴支取银子,老奴无法就把账面儿剩下的一千两存银都拿出来了。”说完,老头儿起身就要跪倒,“这事儿没有事先问过少爷,是老奴擅自做主了,还请少爷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