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咳咳咳咳咳——!”
南桂城巫庙,少司命娘娘殿,或者说,九千九生生怨母殿内,李朝霜猛地喷出了一口血,身体一歪,跌坐在地。
“大人!”石青喊道,冲进殿中。
以她的视角,只看到李朝霜在神龛前站定,然后突然倒下。
那一刹,九千九生生怨母真身上破灭消失的灵光,一步步逼近的小鬼们停下的脚步,和杨婆突然一震,然后倒下的身体,她都不曾注意。
石青扶起李朝霜,只觉得这具失去了主人掌控的身体,反而比她背起他爬山的时候更轻,仿佛刚才一瞬间,有什么更深处的东西,从这具身体中泄露了出去。
她手上一顿,但不等她犹豫,大地开始震动,整个殿堂摇摇欲坠。
石青扶着李朝霜就向殿外跑去,两人刚跨出门槛,这座庄严大殿,竟在他们身后轰然倒塌!
“杨婆……”
石青回头,扫了一眼,念了一句,哪怕刚才杨婆一席话让她愤怒不已,但她还记得那个曾给她许多帮助的主祭。
然而这样的惆怅不曾维持多久,大殿倒塌后地震就停了,可她尚未站稳,又给异人老爷的变化吓到。
——他在咳血。
李朝霜那身衣物和金饰,在群鬼环绕下,本就显得流光溢彩。但此刻,他耳下吊坠、胸前金链、手镯到脚镯,等等等等,都陡然爆发出来刺目光亮和温度。
然后这刺目光亮和高温,通过嵌入他皮肤内的金丝,一点一点逼入他体内。
一时之间,李朝霜皮肤上的金纹光亮,甚至透过衣物,散发开来,于是这些光亮直接变成点点金光,离开他身上,向周围逸散。
石青还扶着他,大半金色光点都扑到了她身上,只是一个呼吸,她不仅像是之前进入了巫庙福地那样,寒气驱散,浑身一暖,还感到自己气血瞬间充盈,过去习武、流浪、斗殴、操劳留下的暗伤,像是给熨斗烫过的旧衣服,在吞吐间变得平整又干净。
这样一来,她如何不知这金色光点会给人带来莫大好处?却无暇关心自己情况,因为在金色光点的弥补之下,异人老爷脸色却开始透出青色。
直接虚不受补了吗?!
这样的大人物在身边只有她的时候出事,石青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下场会如何。
好在这时候,异人老爷虽然呼吸急促得叫人怀疑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但还是挣扎用后一分力气,伸手进怀中,摸索出一个药瓶。
药瓶刚拿出,他手一颤就摔了下去。石青眼明手快接住,另一只手抽不开,便直接用牙齿去咬瓶塞,拔了一下,竟然没有拔动。
直到李朝霜自己伸手去拔,才成功拔开。
“吃多少?”
石青问。
李朝霜不言,倒出半手掌满的药丸,直接往自己嘴里塞。
石青看着都噎得慌,偏偏这位娇弱无比的病美人,吃药比常人喝水还快,不经咬碎,直接将十几颗药丸吞咽下去。
石青期待这绝非凡品的药丸,发挥出立竿见影的效果,然而,就像那对她而言像十全大补丸,对异人老爷却毛用没有的金色光点一样,这些药丸,好像一点效果都没有。
眼见李朝霜眼睛都要闭上,石青十分想哭。
……糟糕了,李朝霜浑噩中想,每次都是靠别人将我拉出鬼门关,自己一个人要怎么挣扎,他好像已经不会了啊。
小鸟儿双颊泛红的脸从开始混乱的思绪底下浮现,紧跟其后的,是今朝的日出。
坚持一下,坚持过这一轮。
……他真的可以吗?
石青正束手无策,突然见到异人老爷张开嘴,声音气若游丝,却很清晰地问:
“方才你说……你并不恨你母亲生下你?”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石青好怕这是异人老爷回光返照,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我只恨她想要杀我。”哪怕如今她完全理解她那时的想法就是了。
“活着是苦,”石青扫一眼周围碍于金色光点,不敢靠过来的、有着熟悉面孔的、还在朝她笑的小鬼们,“但有她们在,我总要做点什么。”
死掉就什么都做不了了,石青的想法很务实。
“那还真的不太一样……”李朝霜的眼神已完全涣散,“我要是死了,李氏谢家每年至少能节省下二十万两白银,投入到对大封的镇守里去……或者给战死的巫祝剑客发更多抚恤,好歹是有大泰一年税收二十分之一的钱呢,能做的事,比让我活着……”
“你一条命值那么多银子就不要死啊!”石青悲愤喊道。
她话音未落,就感到怀中一空。
同时周围的风从不带寒意的微凉,变得暖洋洋了起来。
石青莫名明白过来,转头一看,就见之前那金发赤瞳的俊朗少年,已将异人老爷接了过去。
鱼草没带过来,那丫头没事吧?松了一口气的她分神想到,又听金发少年喊:“朝霜,那剑客在哪里——他对你做什么了?!”
剑客?
石青不明所以。
然后她眼睁睁见到,已精神涣散的异人老爷,忽然一激灵。
李朝霜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陡然清醒了过来,这个时候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清醒了过来,只在心里大喊糟糕!
以小鸟儿讨厌剑客的程度,他的身份绝不可以暴露!
“我没见到什么剑客……”除了他自己,这是真话。
“方才我和怨母真身对峙……”确实在对峙,这也是真话。
“然后他突然死了,是心剑砍的……”没错,砍死怨母的正是他本人,但这个不用说。
“可朝霜你身上一股剑意环绕不去,”阿晕一边给李朝霜渡入东皇太一的温暖灵力,一边紧张问,“他真的没对你做什么吗?!”
李朝霜感到自己能控制的身体更多了,他甚至不曾注意自己什么时候平缓了呼吸,只绞尽脑汁道:
“我实力低微,就算他做了什么,恐怕也察觉不出。”
阿晕觉得哪里不对。
但他又不知到底是哪里不对。
但有一件事他可以确定,那剑客,从山上跟到这里,他果然是——
——是朝霜的追求者吧!
狗情敌!
趁他和朝霜分开,跑过来秀羽毛!
心里狂骂,阿晕突然想起一件事。
“朝霜你不是去引人避难吗?”年轻鹓雏终于感到自家配偶有几分不靠谱,问,“为什么到巫庙来了?”
李朝霜咽下一口血,抬起头。
他脸色还是很萎靡,眼神却闪亮起来,还有力气朝阿晕笑,道:
“我原是想请本地巫庙主祭协助,没想到……但也正好,解决了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真身,就不怕她反扑你时殃及旁人了。”
石青:“……”
什么请杨婆协助,你上山绝对就是来找九千九生生怨母麻烦的吧!
她看破没说破,因为金发少年半是担忧半是庆幸,竟然道:
“朝霜你好厉害!运气真不错啊!”
石青:“……”
感到心里憋着一口气的石青,移开目光。
她的视线,落到朝她笑嘻嘻的小鬼们身上。
乌云已然散开,无边鬼域随着化身的灭亡一同逝去,只留下钴蓝的半边夜幕上,星子七八闪烁。
黄昏了,半边红日沉浸在浑浊但不再漆黑的明珠江中,温暖的风里,一丝丝的黑气从每个人身上弥散消失,那些在江滩上痛苦翻滚的人们,感到钻心疼痛正在迅速地好转。
但更奇异的变化,是这些小鬼。
之前九千九生生怨母强行操纵她们时,她们每个人手脚上,脖颈腰间,都浮现出带铁刺的沉重镣铐。
这些镣铐带刺的一端,深深没入她们的魂体,另一端则连着铁链,向虚空中,向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大殿中,不断延伸。
此刻,密密麻麻的铁链一截一截断裂,然后是铁链和镣铐相接的关节,然后是沉重的镣铐本身。
这些镣铐砸在地面,带着一声声悲鸣,逐渐消散。
“娃啊,是爹娘对不起你……”
“怎么就是个女娃呢?”
“别怨咱,别怨咱……”
“是你我父子缘太浅……”
随这些声音化作的镣铐散去,小鬼们狰狞的神色,逐渐安详。
然后她们纷纷回头,看向石青。
石青明白了什么,感到眼圈一热。
分别,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小鬼们仍然在唱之前那首童谣。
“女是郁郁庭前树,女是霜霜桥下骨……女是郁郁庭前树,女是霜霜桥下骨!”
她们小声合唱,身形逐渐淡去。
石青面上的神色从痛苦变成悲伤,最后定格在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上。
不管如何,她们能脱离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桎梏,是好事。
才这么想,石青听到了小鬼们尖叫声。
就见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神域随她真身灭亡而破碎,依附于他的各种鬼魅不得已重回阳世,影影绰绰出现在南桂城周围。
他们出现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身边重获自由的小鬼,要将其吞吃,好在潜逃前,最后一次补充。
阿晕已抬起手,想要施救,就听到缥缈乐声,从天边传来。
南桂城里无数人望去,便见一用孔雀翠尾羽做华盖,彗星做马的大车,后面跟着无数仙子仪仗,疾驰在天上,向这边奔来!
车上端坐一位荷衣蕙带的女神,一手提花篮,一手持长剑。
是少司命!她庄严肃穆,仅是出现,就叫鬼魅们四散逃命。
就在阿晕即将能和那位九歌对视时,忽然一纤弱无骨的手遮在他眼前。
挡住小鸟儿看少司命的视线,李朝霜自己倒是和彗星雀车上的李氏子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他埋进阿晕怀中,埋首在阿晕肩上,低声道:
“小鸟,快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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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霜:我要死了。
朝霜:什么我要翻车?我不能死!
乘风太保:也我还没死,谁来救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