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拙政园。
日前从南都回到苏州的太傅钱谦益和其夫人柳如是正在园中漫步。这拙政园布局甚美,以水为魂,园中有洞有壑、有堂有阁、有桥有亭,竹、槐、桃花、山茶,错落四布。在园中既可优游林下,又能濯足听松,叫人置身其中十分怡然。
钱谦益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走了一会,便在一凉亭中坐下,笑问柳如是:“河东君可知此园由来?”
柳如是不解道:“不是崇祯初年御史王心一的归田处吗?”
“不,不,”钱谦益摇了摇头,“还要更早,是正德时一位王御史献臣所建,当时已有堂、楼、亭、轩等三十余景。”
听丈夫这么一说,柳如是顿时想起来了,道:“文征明有二句诗作,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便是说得这拙政园了。”
“河东君好记性。”钱谦益赞了一声,说道:“王献臣死后,他儿子一夜之间把园子给赌输掉了,到王心一接手时,这园子其实已有多处荒废。”
柳如是点了点头:“永历元年,我为救你而住在此地,到处是不通文墨的鞑子,他们还嫌园子里水多桥窄,行走不便呢。”
“真是苦了你!”
想到当年之事,钱谦益不禁感慨,握住柳如是的手,温柔地说道:“当年要不是你抛头露面,多方请托,我俩今日哪里能旧地重游。”
“唉,那时黄毓祺也一直帮我营救于你,只是他真是时运不济,永历三年原本想要一举攻下江阴、无锡,怎么也没想到会遇上大风。”
“黄毓祺是我老友,崇祯十五年,密云禅师圆寂,他要我为禅师作铭文....这都快二十年了,铭文却是一直不得作,不知何时才能了却此文,慰他于九泉。”钱谦益神情黯了黯。
柳如是也是有些悲伤,叹道:“后来才知道,黄毓祺的三个儿子在武进接应,一起被鞑子捉住,无一人幸免。他的长媳周氏先是绝粒,不死;再是投水,被救起;又吞金屑,仍不死;接着在府衙大堂上,当着众人的面割喉,血流满地,第二天已有人持香烛来拜,竟然在半夜苏醒;最后终于投环而死。刚毅至此,真是世间少有!”
夫妇二人口中的黄毓祺是江阴人。弘光帝逃亡后,先参与陈明遇主持的江阴抗清,城破之前突围逃出,藏匿在乡间。清军退去后,他又召募义军,于永历元年春天,在舟山起兵,目标是攻占常州。不料,出航不久就遇上飓风,大部分船只都被大浪吞没,黄毓祺侥幸不死。后来遭人密告,于永历三年在南京被处死。此案当时牵扯到钱谦益,因为黄毓祺曾向他筹款白银五千两,钱谦益因而于家中诵经时被清兵上枷带走。当时情况危急,极可能性命不保,全赖柳如是多方请托,打通关节,在狱中待了四十多天后获释。
钱谦益道:“等我回头上道奏疏,为周氏请封吧,这等刚毅女子,古来又有几人。”
闻言,柳如是有些惊讶:“你不准备回南都了吗?”
“回南都做什么?在那受气么?”
钱谦益说着起身,柳如是忙上前扶住他。夫妇二人便又在这园中漫步下去。
“皇上现在连朝会都罢了,外朝的官员也很少见了,南都现在可是冷清的很,我留在那里也没有意思....人家嫌我老了,碍事,于其这样,倒不如自己退下来。”
钱谦益苦笑一声,有些话对别人说不得,对妻子河东君,他却是不避的。说完摇了摇头,看着不远处的青竹很是神伤。
“圣叹的事,你一直放不下?”追随钱谦益这么多年,柳如是如何不知丈夫心中所想。
钱谦益并不瞒她,坦率道:“我身为舅父,却连嫡亲外甥都保不住,世人如何看我钱谦益,看我这太傅?再说,你亲自去求他,他却见都不见你一眼,这架势可比鞑子还要大。”这话,钱谦益自是带了怨气的。
“不纳粮,不纳税,便无国家,这话说的也没错。圣叹被人所惑,聚众哭庙为的便是抗税,这触犯了国家根本,齐王以国家为重,夫君又何必耿耿于怀呢。难道夫君就忍心将士们挨饿受冻去和鞑子拼命么?”柳如是却是比丈夫看得明白,她劝了几句。
钱谦益道:“话是这么说,可圣叹怎么也罪不至死啊!...再者清欠是可,然却是过了。你在苏州可不知,我在南都时,那门坎都要被人塌破了,无一不是来求我出面保他家的,可这事,我哪里插得了手。我这太傅,也就是个面子货,现在他们都说我枉为文坛领袖,枉为江南士绅之首了。你说,我还有脸呆在南都?”
柳如是宽慰道:“齐王已经去了松江,听说各地清欠司正在更正,亡羊补牢犹未迟矣。”
“江南的士绅北逃的十有二三,这些人,不乏曾助我们一臂之力的,现在却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往北地,我真是有些对不住他们。”钱谦益怎么也放不下这件事。
“只为不肯交纳赋税便去投鞑,这种人也不用他们留下。依我看,他们当初支持咱们,安的也不是什么好心。”柳如是的看法和丈夫却是两个极端。
钱谦益不想和妻子争论什么,默默朝前走去。见状,柳如是忙岔开此事,问他:“对了,永兴王的事情是真的么?”
钱谦益停下脚步,点头道:“陛下见过永兴王了,已认了这个侄儿,听说陛下的病情都因此好了许多,现在有传闻,说陛下准备晋永兴王为亲王呢。”
柳如是一怔:“这么说,陛下是有意要立永兴王为东宫?”
“或许吧。”
定武帝就永兴王一个侄子,不出意外,将来永兴王肯定是要承继大宝的,不然这皇位传给谁?难道还要归还给太上皇朱由榔不成?只是却不知周士相日后是否愿意拥戴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永兴王为帝?
钱谦益想了想,自嘲一笑,他都离开南都了,还关心这事做什么。他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听说周士相召顾炎武到松江,却不知顾炎武途经苏州,肯不肯见见我这个老头子。”
“顾炎武什么时候回来的?齐王为何要召他?”柳如是有些意外,旋即眉头微皱:“难道齐王想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