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后, 宫里、衙门里,都开始恢复“上班”了,姬昭听说, 宗谧再度被陛下启用,据说是太子的意思, 如今金陵近郊的那些官办的学堂,就都由宗谧负责督导, 这个差事, 远离政治权力中心, 却也不轻松, 但是到底与读书有关,若能办得好,很容易得到好名声,也容易受人敬重。
总而言之,这是个对宗谧, 甚至对郑王府来说, 都很好的差事。
宗谧为此进宫谢恩,与仁宗说了几句, 仁宗说太子要见他, 宗谧便有些吃惊。
他还从来没有单独与太子宗祯见过面, 唯一的一次见面,还是上次在山里寻找姬昭那次。
他被带去东宫,在书房见到宗祯。
宗祯坐在书桌后, 抬眼看他,波澜不惊的模样。
“拜见太子殿下。”宗谧先行礼。
“坐。”宗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宗谧走过去, 从善如流地坐下, 再朝宗祯笑了笑。
“是姬昭给你求的情。”
“……”宗谧非常吃惊,他很好奇宗祯见他的原因,甚至猜他要说什么,哪里料到太子上来就是这么一句,非常直接!
宗祯双手交握,摆在桌上,眼睛平静地看他,声音更是平静:“若不是姬昭为你求情,我是不愿用你的,宗语很不错。”
宗谧忽然觉得脸上滚烫,宗祯太会打人脸,然而他还无话可说,更不能说。当初之所以连挣扎都没有,举家迁来金陵,是信了传闻中的太子的软弱与无能,是想来捡个好果子,如今已知其中有大出入,他早就开始后悔,当初不该那么容易地过来!
来到金陵这么久,宗语早就进了宗正寺办差,就连年前禁足的时候,有要事,宗语也能进出郑王府,宗谧的心已经不平许久,却只能忍,也必须要装得更为淡泊。
他的手在袖中悄悄握紧。
宗祯根本不在乎,宗语的确很好用,他不介意扶持一个人来跟宗谧对抗。
他把宗谧叫来,就是要宗谧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姬昭,不能姬昭做了好事,那些人还不知道,这些人必须要承姬昭的情。另一个隐隐的原因,他耿耿于怀上辈子姬昭与宗谧的亲密,如今,姬昭可是跟你宗谧半点关系没有了!
姬昭跟他更亲近。
“宗语在宗正寺做得很不错,父皇常夸赞,就连几位王叔也颇为欣赏。往后,学堂的事交由你,你是宗语的兄长,更是郑王,当要做得比宗语更好才是。”
“臣领命。”宗谧起身,脸被打得再疼,也得起身站着受。
宗祯跟他没什么好说的,说完这些便放他走了。
宗谧也是头一回来东宫,来前多少有些期待,离开时竟有如释重负感,心中有屈辱,更有恨,还有无奈与自嘲,然而只能用淡淡微笑来掩盖。
出了宫门,他问随侍:“五公子呢?”
“五公子今日好像去驸马府上了。”
脑中飘过姬昭的脸,宗谧的心终于暖了些,他翻身上马:“我们也去瞧瞧!”
他不怕太子误会,太子既然告诉他,就是要他知道姬昭的好,他去感谢姬昭,总没有错吧?
宗谧到的时候,姬昭正在劝宗谚:“我是真的不爱办差事,就喜欢无所事事,你将来总要娶妻生子,不找个差事做吗?”
宗谚兴致缺缺:“我就算想做,也得有人愿意让我做啊,你认为太子会答应吗?”
姬昭心里有点不高兴,不过对于好朋友,他还是解释道:“太子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看,你二哥这次不就接了个好差事吗?你若是想办差,我去帮你跟太子说!”
“说到这件事,我们都觉得奇怪,不会我哥这回的事,也是你去求的太子吧?”
姬昭还没说,宗谧就上门了,宗谚证实了自己的想法,看着姬昭感慨万千,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谢了!!!往后,万死不辞!!!”
“哈哈哈!”姬昭被他逗笑,也招呼起宗谧来,留他一起用晚膳。
姬昭近来的心情奇好,看谁都是笑眯眯的,笑得比蜜还要甜,宗谧看在眼里,只觉得被太子打过的脸与心,在慢慢复苏。
他想,姬昭真的是难得的一个心思纯净之人。
其实他又何尝没有利用过姬昭?按照原本的打算,来金陵后,太子愚钝,且又体弱,若想代替太子的身份,姬昭作为驸马,是非常重要的对象。
只可惜一切都早已偏了轨道。
姬昭却依旧愿意帮助他们郑王府。
想当初,初来郑王府,连文相的小厮都敢给他们脸色看,也是姬昭出手相助。
天底下怎会有姬昭这样的人啊?
宗谧仰头喝尽杯中酒,听姬昭跟宗谚正商量着要不要去看看秦文,还有两个月便是春闱,他们去慰问一番,宗谧心中满是烦躁与不平,不平于这样的人,竟然被福宸公主所拥有。
宗谧喝醉了,是被侍卫们扛着走的。
晚上,姬昭坐在榻上,趴在矮桌上给逍遥子写回信,表达一下自己对于偶像的崇拜之情,也有些游记中的问题要问他,写得很入神,写着写着,他想到自己喜欢宗祯那件事,他想与人分享,要不干脆跟逍遥子说一说?
反正大家只是“笔友”,谁也不认识谁,逍遥子心性开阔,想必能给他不少提点。
他正犹豫着,犹豫得出了神,直到——
“在想什么。”
“啊!!!”姬昭吓得扔了笔,立即抬头看去,就见宗祯坐在他身边!他吓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一边说话,一边赶紧拉了东西挡住那几张信纸,明明还没有落笔呢,还是很心虚!
宗祯看在眼中,很好奇姬昭这是在写什么,才会怕成这样。
往常他给别人,例如秦文、宗谚写信、写帖子,或是写游记,他都见过,姬昭从来大大方方任他看的。
他不动声色地问:“这是在写什么呢。”
“写给逍遥子的信啦!”姬昭赶紧将信纸藏起来,笑着问他,“你怎么这么晚还来啊!”
“有些不放心你,听说宗谧在你这里喝醉了。”
姬昭就扬起眉毛:“你不是说不监视我!”
“没有监视,我出于关心,着人来问的。”
“……那还不是监视嘛……”姬昭嘀咕,不过他心情很好,很快又笑起来,“那你用过晚膳了吗!”
宗祯摇头,姬昭又问:“你想吃什么?让小全子做,我们一起吃!你都不知道,宗谧醉得一塌糊涂,我光顾着劝他们兄弟俩别喝酒了,饭都没怎么吃。”
宗祯不悦地皱眉:“再不好好吃饭,我就继续禁他们的足好了,你也别交朋友了。”
“……”姬昭就做出很可怜的样子,“下次不敢啦!”
宗祯暗哼一声,姬昭把脸倒在他肩膀上蹭,他才揉揉姬昭的头脑,这就表示不生气了。姬昭又重新高兴起来,再问:“吃什么吃什么!”
宗祯眼中也露出笑意,问他:“去吃鸭血粉丝汤好不好?”
“啊!”
“去枇杷巷?”
“啊啊!”
“不去啊?”宗祯作势要起身,姬昭伸手抱住他的腰:“去啊去啊去啊!!!”可是,他又抬头看宗祯,“那样,会不会太晚?”
宗祯揪揪他的鼻子:“我今晚不回宫,住你这儿。”
姬昭愣了愣,使劲地在宗祯腰里蹭着他的脸,他太高兴啦!!!
宗祯后来问清楚,那是写给逍遥子的信,次日回宫的时候,他也把信带走了,回到宫里,忙完事,再回东宫,他拆了那封信看,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内容,难道是姬昭因为他来了,没有继续往下写?
姬昭着实过了一段快乐似神仙的日子,直到张一绯忽然上门。
上次张五白上门,就把姬昭吓得不轻,这回,听殷鸣说来的是张一绯,他非常不确定地反问:“果真是张一绯?”
“是,就是殿下的那位亲舅舅张一绯。”
姬昭头疼,他都这么避世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来找他,可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兄长上门来,他不能不见,不仅不能不见,还要热情地亲自到院子外迎接。
说到底,这也是宗祯的舅舅啊!
姬昭没想到,张一绯长得与宗祯居然有些像!
外甥似舅那句话倒是不假,福宸公主长得像皇帝,宗祯就不太像,姬昭猜测宗祯是长得像故去的皇后娘娘。
张一绯人不似张五□□明,很好相处的样子,可是他说出的话直接把姬昭给说得浑身冰冰凉。
他的意思是,他家里的大娘子,叫作芸娘的,正是适婚年龄,与太子殿下又是嫡亲表兄妹,再没有更相配的了!知道他姬昭跟太子殿下关系不错,想托他个人情,拜托他去太子殿下跟前说说好话,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家芸娘当太子妃。
张一绯还道:“都是一家人,芸娘性子好极了,往后也好跟公主、驸马相处啊!”
姬昭一方面觉得张一绯张狂且愚蠢之外,另一方面,身体逐渐僵硬。
他总是在下意识地回避太子妃这件事,可偏还有人拿着这件事往他脸上甩,其实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宗祯快成亲了吧。
张一绯走后,姬昭不许人进来,自己在屋子里窝了很久,才叫人进来。
他打算去一趟公主府,这件事总要叫人知道,可是他没法跟宗祯谈论这个话题,让公主去跟宗祯说吧,是他们舅舅自己的意思。
福宸公主瞧见姬昭的脸色,很吃惊:“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姬昭勉强一笑:“我有事要告诉你。”
“你说。”福宸公主拉着他进里屋,叫人给他倒热茶,坐在他身边。
姬昭便把张一绯的那些话转达给她,神色晦暗:“这事,我不好跟太子说,麻烦公主去转告给太子吧。”
“……”福宸公主心中如有鼓在擂。
其实她这些天也一直心神不宁的,年前住在宫里的时候,张姑姑经不起她的磨,到底是告诉她,哥哥看中的太子妃到底是谁。
太子妃是王家的七娘子,王曦。
这个名字,福宸公主不是很熟悉,按理来说,她有两辈子的记忆,不该不记得这个姑娘才是,尤其张姑姑说,这位姑娘格外优秀,既然这么优秀,她更不该不认识!
她琢磨了好几天,终于想起她上辈子是听说过王曦的!
她之所以终于想起那天,是因为那天姬昭来找她,想回一趟扬州,她自然是不答应,也不愿见姬昭,姬昭那天甚至求她了!她依旧置之不理!就在次日,她和一群小娘子吃喝玩乐时,听人提了一句,说扬州王家的姑娘王曦在家上吊自尽了!
在当时,她根本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她不认识王曦,却知道王家,也是名门望族。
终于想起王曦是谁后,福宸公主便浑身发凉,努力回想当初,渐渐所有事连成一条线,这几天,她派人去扬州打听。
尽管姬昭与王曦明面上没有什么,毕竟都是世家子弟,男女七岁不同席,但是找到宅子里侍候的人打听,还是能够打听到,姬昭与王曦是青梅竹马!甚至是差点就要交换庚帖的青梅竹马!两人自小一同长大,若是没有她……姬昭此时怕是已与王曦成亲!孩子应当也有了!
上辈子,是因为王曦上吊自尽,姬昭才想要回扬州吧?她却那样对待姬昭,说实话,在这件事之前,姬昭还曾努力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对她也算尊重,她过生辰时,还给她送礼物。她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就是那天开始,姬昭,他变了。
福宸公主已经失眠好几夜。
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上辈子,因为父皇、哥哥从中插手,一对佳偶不得不被拆散,王曦自杀,她也人不人鬼不鬼,就连姬昭后来登基了,他难道就真的快乐了吗?
福宸公主哭哭笑笑,再想到裴容,也不知到底是谁可怜,又到底是谁的错了。
他们似乎都很可怜,他们也都有错,可是他们明明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真正的坏事,都只不过是为了“不甘心”三个字。
福宸公主猜测哥哥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否则不可能要王曦做太子妃。
可是这叫怎么一回事啊?
拆了人家好好的一对有情人,一个给她做驸马,一个给哥哥做太子妃吗?
福宸公主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姬昭知道这件事,会如何。
好不容易,他们才有了如今这样的局面啊。
她见姬昭神色晦暗,也不知,他到底知道不知道内情,只好先答应下来,神色不明的她,送同样神色不明的姬昭出去,两个人竟然都没发现彼此的不对劲。
姬昭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苦苦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床顶,越想逃避,就越要面对,他想他要勇敢一点啊!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
直到尘星进来,轻声问他:“郎君,您睡了吗?”
“没有,怎么了?”
尘星走到他床边,迟疑半晌,轻声道:“殷鸣哥哥巡逻的时候,听到咱家偏门处有百灵鸟的叫声。”
姬昭不解:“这,可有什么不对?”
“……您忘了吗,从前还在扬州时,那是一只鸟咕咕的哨子,是您送给王七娘子的,说是,若是有事要找您,就派人到咱家偏门处吹那只哨子。”
“………………”
尘星苦恼地问:“郎君,您看?”
姬昭回过神,问他:“她经常这么找我吗?我竟有些记不得了。”
尘星摇头:“只用过一次,那天,您送给她的小猫死了,大雨中,她哭着来找您。”
可见,王曦不是大惊小怪的女孩子,也很珍惜这只哨子,几乎不用,只有遇到她认为是天大的事,才会来找他。
姬昭从来都觉得,他对于王曦,有一定的责任,他要代替老祖宗,照顾好这位老祖宗深爱而不能在一起甚至为此丧命的女子。
姬昭起身,撩开帐子:“你和殷鸣一起去,看看是什么事,小心些,别叫人看见。”
“知道!”
尘星立马出门去办,岂料一刻钟后,他与殷鸣带回来一个披着斗篷戴着风帽的人。
姬昭还没来得及问,那人自己掀了风帽,王曦满面眼泪,几乎是扑到他面前,绝望道:“昭哥哥,救救我,我不要嫁人,你救救我,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