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他出马的事,定然都是难事险事……
晏安宁有些担心他的安危,但也担心另一桩事——晏康的算计若是成了,外头传起了消息,也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
纵然能猜出他的态度定然是支持的,但这件事,到底还是有些出格了。
于妈妈立在廊下看着主仆几人神神秘秘地说着什么,撇着嘴揉着自己有些红肿的胳膊,想着白日的事情。
那姓冯的小丫头力气忒大,差点让她老腰都折了……所以大姑娘迫不及待的去见的那人,她没能看清楚面容,但一扫之下,也能大致瞧得出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做派,年岁上似乎也比大姑娘年长一些……但两人说话时靠得很近,颇有些亲昵的意味,可见关系不寻常。
那样的光景,不由让于妈妈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家里的二姑娘,也就是江氏夫人和如今的老爷,似乎也是那样的浓情蜜意,夫人完全不在乎老爷家境远不如江家,带了那么丰厚的嫁妆嫁过来,结果最后,却落得那么一个下场……
思绪有些飘远了,但于妈妈很快就清醒了过来,那一丝愧疚也迅速被她抹灭。
她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婢,从前吃江家的饭,夫人过世后,吃的便是晏家的饭。到底在江氏夫人身边时,她也不是最得器重的那一个,离世后,更是因此在府里颇受冷遇。她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她来怜悯故人的女儿,谁又来怜悯她命如草芥的儿女呢?
于妈妈眼神坚定起来,看着厅堂中似乎毫无察觉的主仆几人,眸光微微一闪。
白日里出了那样的事,二姑娘和少主心里定然都不痛快得紧……大姑娘同那位情郎的事,倒是可以当作她邀功的筹码了。
她这样想着,一抬眼,却正迎上了晏樊审视的目光。
于妈妈吓了一跳,好像自己阴暗的心思被人撞破了似的,忙手忙脚乱地屈膝行礼:“老爷。”
晏樊蹙了蹙眉头,倒没有放在心上,只问了一句:“是从前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吗?”
于妈妈怔了怔,笑道:“难为老爷还记得奴婢。”
“既然来了东苑,便好好服侍姑娘。”他听着便微微颔首,吩咐了一句。
屋里的言笑晏晏不知何时停了,晏樊再望过去时,便见那一双琉璃色的瞳眸静静地望着他,似乎不带什么感情。
他呼吸微窒,肃着脸抬步走进去。
“父亲这时候怎么来了?”屈膝行礼,漂亮的面孔也是淡淡的。
晏樊心头那种和乐融融的情绪顿时被冲淡了,他冷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地投过去:“我为什么来,你心里不清楚吗?”
“女儿糊涂,还请父亲明示。”
“你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禁足你,是不是?”晏樊坐下来,将茶盏重重地拍在桌上。
她明白,但她要假装不明白。
晏安宁垂下眼睑:“因为父亲疼爱二妹,知道她对成姨娘的离开难过,所以拿我撒气,女儿无怨。”
闻言,晏樊面上的神情微微一滞。
他想过长女会这么想,但没想过,她会用这么平静的语气控诉他偏心……一时间,他倒真有些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开口的话变得语重心长。
“我知道你心里定然有很多不满意,很多不甘心,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吗?你姓晏,你是晏家的一份子,诋毁成氏和你妹妹的名声,对你有什么好处?旁人议论起晏家女眷的不是,会指名道姓的说她晏婉宁吗?不会,他们只会说晏家姑娘,你懂不懂?”
晏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难免有些失望。
他更看重的,从来都是晏家的声望,这一点,婉宁不会懂,康儿似懂非懂,但他原以为,安宁是懂的。
晏安宁转了转手上的珊瑚手钏。
她当然明白。
自幼在顾家长大,哪怕她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一笔写不出个顾字的道理也是刻入她骨子里的。顾家和姨母对她有抚养之恩,她愿意为此维护顾家的名声。
但晏家……她从来不认为是她的家。
起初,如若可能,她是半点也不愿意回来的。但成氏屡次三番的试探,不停地挑战她的底线,让她有了那么一丝不甘心。
不甘心她的生母,就这样被他们一家四口遗忘,不甘心这些始作俑者,毫无愧疚之心地继续生活。
哪怕,也许这并不是她那孤高自负的母亲希望看到的。
“父亲说笑了,您这一番教诲女儿觉得非常对,但今日的事,又不是女儿刻意陷害的,那南莲居士的画作不经意被人认出来了,也能怨怪在我头上么?父亲如此,未免过于偏颇。”
晏樊的神色变得冰冷冷静:“南莲从来都很欣赏你母亲,当日住在我们家时,留了不少的画作,落在家里的只有一份,其他的都被你姨母当作遗物收走了。这件事情,婉宁不清楚,我不信你不清楚。”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栽赃二妹。”晏安宁有些意外晏樊在这件事情上敏锐的洞察力,但表情依旧坦然:“毕竟,也不是我捏着二妹的嘴巴,非要逼着她在众人面前念我母亲作的诗,您说对不对?”
晏婉宁那些传世的“名作”,除了那一首,还有许多都是江氏从前写的即兴诗,也有晏安宁小时候跟着母亲学字,歪歪扭扭写下来的诗作。
听闻晏婉宁拿到那诗集时十分震惊,似乎是误以为她八岁时便能作出那样的诗,从那以后便不喜欢下人再提起她的名字……后来那诗集中的诗作陆续“问世”,郑妈妈也有在书信中简略提及。
提起江氏夫人,晏樊的目光都顿了顿。
“父亲,女儿不求您一视同仁,但您也不能这样偏心吧?明明是二妹的错,为何她露了馅,便成了我的过失了?”
晏樊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面上就罕见地显露出一抹苦笑。
父女两个都是个顶个的聪明人,他这女儿,却偏偏要在他面前装糊涂,同他扯什么偏心不偏心的问题,像是小儿女争夺父亲的宠爱似的……可她的眼神分明告诉他,她半点不在乎他的疼爱。
就如同当年和他有了裂痕后就不愿再多看他一眼,似乎将他弃若敝屣一样的江氏一样,让人心里头十分地憋闷。
“安宁,你的本事爹爹心里清楚,这全家的人,除了我,谁是你的对手?你在京城那样的地界,都能闯出一片天地来,又何必同你这些弟弟妹妹们一般见识?”
此言一出,晏安宁倒愣住了。
她抬起眸子,抿抿嘴唇,不笑了。
“您打听过我的消息?”
“……那是自然。”
晏安宁看着晏樊,本来如冰封一样的心突然就动摇了:“……所以您明明觉得我比他们都厉害,明明知道我寄人篱下都能那样厉害,您还是一个字都不曾提起让我回家?我是您一家四口共叙天伦后,您闲暇时间看的乐子吗?即便是这样,您还认为您不偏心吗?”
她难以接受。
她可以告诉自己,她是被晏樊忽略不曾想起的女儿——毕竟有成氏母子陪在他身边,男人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问旧人哭的性格,她作为他不合的早逝原配的女儿,被遗忘也是很寻常的事。
但她不能接受,她这位父亲,对她的才能全都了如指掌,却仍旧能装作没看见……
一个最善于权衡利弊的人,在权衡了她这个女儿存在的利益和血脉间的感情后,仍旧多年来没有丝毫动摇地不理睬她。
晏樊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情绪骤然放大的晏安宁却似乎很快异于寻常地平静了下来:“……您回去吧,我不想同您再说什么了。”
转身就进了内室。
竹帘后的人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最后道:“为父的话你要记住,若再让我发现你对晏家有什么损害,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说话的语气,言语措辞,依旧冷硬如铁。
内室里静静的,似乎没有人听见他说话。
晏樊摇着头叹息离去,晏安宁静静地坐在桌旁,看着黑沉沉的天色。
轰隆一声,是落雨了,点点滴滴地打在窗棂上,她捂着心口,雷雨夜心悸的同时,瞬间就湿了面。
……
五如巷别院。
顾文堂正和人说着话,听见外头轰隆一声,神色顿时微微一变。
任匡是才被人带到此处来,只知面前人是京中派来的贵人,这回来江州府,是为了钓一条大鱼。若是他能在其中助力一二,莫说是去江州府当个佥事,便是日后被调动入京,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因而态度不由带了十二分的恭敬,只垂首聆听着人指挥。
却见那自见面以来便一直云淡风轻,似乎将全局运筹帷幄的古三爷突然就不淡定了,冷冷甩下一句晚些时候再议,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接过手下人的一柄伞,消失在了雨幕中。
任匡不由好奇地问旁边人:“这是怎么了?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旁边人耸了耸肩,他哪里知晓。
不过他离得近,倒是听到了些只言片语。
那位古三爷,似乎是打算只身前往晏家……
晏家可是江陵城的首富,纵然府中护卫比不过卫所,却也算得上森严。看来,这位古三爷果真不是面上看起来那般文质彬彬,身上也是有功夫在身的……
忽然就放下了些心,这样也好,如此以来,和漕帮的人对着干,他也更有些底气了。
……
迷迷蒙蒙之间,晏安宁好像看到了顾文堂。
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明明心里觉得自己是将他牢牢拢在了身边,自己是占据上风的一方,可这种脆弱的关头,竟然还会梦见他在身边嘘寒问暖……
真没出息。
“张嘴喝药。”
甚至还逼真到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人端着个药碗,紧皱着眉头哄着她吃药,声音真是好听,她忍不住摇摇头耍小脾气,想听他多说几句话。
顾文堂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家姑娘从前下雨的时候,也会经常发热吗?”
招儿摇了摇头:“……没有,从前只是心悸,喝些安神药就好了。”
那为何今日,却有些发烫呢?
明明白日里瞧见的时候,还是健健康康的小丫头。
“许是方才听老爷说了几句话,惹得姑娘伤神了……”招儿最明白晏安宁的心思,哪里能不知道,方才晏樊那几句话对她产生了什么样的触动呢?
她从来护主,此刻心里也是对晏樊满腔的怒气,但顾文堂再追问,却又不肯多说什么了——她心里明白,姑娘将晏家的事情看成了一团沼泽,是丢脸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她不想让相爷知道得太详细。
如今,姑娘到底也是有了在乎的人了。
也是一桩大好事。
“去请大夫。”见问不出个所以然,顾文堂便冷着脸吩咐,到这时候,喝这安神药也没什么用了,还不如开了退热的药,一起喝下去。
招儿应了声是,看了看寸步不离守着,丝毫没有离开意思的顾文堂,咬了咬牙离开了。
什么声名不声名的,最好晏家这些人惹恼了相爷,让相爷好好给他们吃一顿苦头才好!
从前哪怕是谢姨娘和侯夫人,也没有这般伤过姑娘的心,老爷自恃是血亲,说起话来竟然毫无分寸!
顾文堂哪里会去猜一个小丫鬟在想什么,他只是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发白的小脸,替人掖了掖被角,轻轻叹了口气。
总想着她能多依赖些他,让他能多帮一帮她,但真到了这种时候,她这副模样,又委实太让人心疼了些……
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郑妈妈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