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会!”温珩眼中亮起一丝兴奋,“先生教我!”
于是宋也川和温珩重新在席上坐好,宋也川用左手执刻刀,教温珩从哪里开始下刀。温珩本就很聪明,几下就学会了手法,他学着宋也川的样子磨掉桃核上起伏的轮廓,逐渐将桃核切割成小船的形状。
一刻钟的时间转瞬即逝,等到沙漏里的沙子彻底流尽,宋也川停了手,将刻刀收进了箱奁里。
温珩恋恋不舍地看宋也川将他的桃核一并取走,低声说:“比起先生的还差得很远。”
宋也川道:“所谓核雕,拟态即可,不为全然求真,殿下做得已经很好了。”
出了本堂的门,宋也川看到了孟宴礼,他背着风站在树下,显然是在等他。
官服穿在身上,孟宴礼的脊背已经有了几分佝偻。
数月不曾相见,宋也川在一瞬间惊讶于他的衰老。孟宴礼咳嗽了两声,对宋也川露出一个笑容:“周王殿下一定很喜欢你。”
宋也川有些面红,轻轻摇头:“殿下机敏聪颖,触类旁通。”
“我也教过他。”宋也川跟在孟宴礼的身后向前走,孟宴礼的目光充满了追思,“方才看你们二人坐在一起,我心里总觉得分外宽慰。这个位置不是最好的,但我觉得你会喜欢。教书育人,尤其是有个聪明的学生,做老师的心里很高兴。”
宋也川笑着回答:“也川哪敢忝居为周王殿下的老师。”
“你也是我的学生。”孟宴礼站定身子对着他道,“看着你,我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宋也川微微垂下眼睛,低声说:“孟大人近来身子可好?”
到底没听到宋也川叫他老师,孟宴礼到也不急:“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呢。我倒是觉得还不错。”
“也川,我觉得自己之前做错了许多事。”迎着夏日的风,孟宴礼无声叹息,“我曾经是想做个纯臣的。只守在翰林院的黄卷里,和前圣今贤作伴。从阎凭身故之后我才明白,哪有纯臣呢?纯臣又有几个能得善终的。进了这个皇城,不沾半分朝局是不大可能的。这一点,你比我明白得早,做得也更好。我听说你虽然如今只是翰林院的侍讲,可有不少举子们争抢着要拜谒你,那些寒门子弟倒是都很钦佩你。”
对于这件事,宋也川并没有反驳,他的姿态十分恭敬:“说到底,是我畏惧着人为刀俎的日子,给自己寻的一条出路。也川本就不是高风亮节的人,做这些事也有也川的私心。”
“但凡是人,哪个敢说自己没有私心呢。”孟宴礼轻轻拍了拍宋也川的肩膀,“如今新君即位,我找了个时间去了阎凭旧日宫里的直房收拾了他的东西,有不少书稿,其中还有一页是写你的。他给你写了端方二字,对于这个老顽固而言,已经是很高的褒奖了。”
宋也川安静地听着,又忍不住回想起那个在号舍中科考的雪夜,还有那个一心庇护他的阎凭阎大人。宋也川呼出一口气:“阎大人的事依旧没说法么?”
“没说法就是有说法了。”孟宴礼缓缓说道,“我这一生,没有儿女。本来不是个有牵挂在身的人。阎凭的遗志,也总得有人继承下去。这条路,哪怕是死路,我也是要继续走的。武帝开创江山,明帝勉强算守成之君,只是若我大梁朝始终没有明主,放任奸佞贼子祸乱朝纲,只怕早晚要断送江山。新君重用阉党,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不可放任自流。”
看着如今垂垂老迈的孟宴礼,宋也川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对着孟宴礼长揖道:“也川也愿意追随大人。”
孟宴礼笑着扶起他:“我相信,邪不干正,早晚有一天可以天下清明,政通人和。”
宋也川曾经迷茫过很久,因为江尘述把朝堂与天下形容得一团污秽。哪怕如秦子理之流,都早已放弃了改变这个污浊的世界。
但孟宴礼没有,他坚定地告诉宋也川:天下终将会一片清明。
看出宋也川眼中闪过的迷茫,孟宴礼淡然说:“若连我们这样的人都觉得朝局无望,大梁才是彻底没了指望。若自此之后,所有大臣都得过且过,那谁来拯救挣扎于生死旦夕间的百姓?也川,你要相信,你是能救他们的。”
这不过是雨后初晴的平淡的日子,宋也川垂着眼眸在风里站了良久。
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掌,上面有纵横交错的掌纹。
一个读书人的执念可以是什么?文死谏武死战,除此之外,余下的还有腔子里的热血。
青史黄卷上,狼毫笔勾勒出的字字峥嵘。
*
下值后,宋也川来到了公主府。
温昭明正在看书,冬禧坐在她旁边做针线。宋也川走进门时,冬禧忙起身给他让了座:“方才还提起宋先生,人却就来了。果然人最是经不起念叨了。”
宋也川微微红脸,但也逐渐习惯了冬禧和秋绥的性子:“多谢。”
温昭明手里拿着书,慢条斯理地看他:“又来我这儿蹭饭么?”
宋也川有些纠结地看着她,小声说:“我之前答应过你的。”
温昭明漫不经心:“答应什么?”
宋也川的脸一点一点红上来,冬禧颇为知趣,立刻带着奴才们都退了出去。
温昭明等人走了,才露出如梦初醒的样子:“你是来陪我睡觉的呀。”
宋也川早就知道温昭明的恶劣之处,她素来喜欢用尽手段逼他同意自己不想同意的东西,然后一锤定音。若是他今日不提,拖了几日,温昭明就会佯装生气地控诉他言而无信。
“这几日翰林院的事情了结得差不多了,平日除了侍讲外我也没有别的差事。”宋也川垂着头不去看她,“留在这陪你几日好不好?我来时同秋绥说过了,我的东西已经放到西溪馆去了。”
“放在西溪馆做什么,”温昭明美目轻扬,“放我房中不好吗?我这屋子宽,床也大……”
“昭昭!”宋也川抿着唇,“我要与你约法三章,我是过来陪你不假,只是你不许整日里说那些话,也不许……不许戏弄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轻垂的目光落在了温昭明手中的书上。他本是君子做派,懂得非礼勿视这四个字,目光触之即离,可旋即又猛地睁大了眼睛。
“你看得这是什么书?”
宋也川猛地站起身,拿起温昭明的书,书页上刚好画着一对男女,衣衫半褪,正作拥吻之状。再往后翻,越发的不忍直视。
“你别给我翻乱了,下回找不到了!”温昭明抬手欲夺。
宋也川藏到身后,脸上不知是气还是羞,渐渐起了一层绯色:“堂堂公主之尊,到底是从哪找的这些东西!哪有姑娘家整日里看这种书的?”
温昭明知道他脸皮薄,笑着去拉他:“这有什么不好,譬如我今日终于明白,我们骑马那天,到底是什么硌着我……”
宋也川去捂她的嘴,温昭明躲开去抢书:“你和我一起看,有不懂之处我还可以向你讨教!”
“你还想知道什么?”宋也川红着脸,“我绝对不会和你一起胡闹的。”
“我还想知道,”温昭明兴致勃勃,“书中说男子头一回总是很快,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宋也川觉得自己耳朵都要被气冒烟了,他胡乱说:“我又不知道。”
第68章
温昭明把书抢了回来, 放到书阁上:“不看了不看了,吃饭还不行吗!”
这一餐饭宋也川吃得食不知味,因为温昭明探究的目光几次三番不加遮掩地向他扫来, 宋也川数次察看自己身上的衣物有没有穿戴整齐。公主的目光炽烈如火,总让他生出一种自己没穿衣服的错觉。
吃过饭,宋也川被温昭明又叫回了明间,宋也川看她又对书架上的书蠢蠢欲动, 立刻提议不如出去散步。
温昭明点头应允,二人牵着手缓步走进了庭院里。
窗外还有黄昏的余光, 云层在天边安静的舒卷,这样的时刻总会让人觉得内心既安宁又平静。
“我自己都从来没有好好逛过我的府邸。”温昭明拉着宋也川的手说,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我自己住在这。和我亲近的人不过是冬禧和秋绥她们俩。我白日里会进宫去,偶尔和旁人饮宴, 回来时天都黑了。这是我第一次,有心情站在这看一看风景。”
宋也川轻轻垂目说:“前些年在宫里时, 我记得有一个下雪的日子。那时我还和许多翰林们凑在一起修国史, 那年的雪很大, 我们喝着陈茶, 凑在一起看雪。滚烫的茶水一会儿就冷透了, 可我们谁都不舍得走。我们说日后必然要出人头地,也说要做个名垂青史的大臣。”
温昭明眯着眼听:“听着也还不错。”
“是啊,还不错。”宋也川笑起来,“那时我的心思都在书本上, 现在和那时已经不同了。昭昭, 我其实一直不敢去回想那段日子,也不敢回头去思索自己度过一段怎样的人生。只是因为有你在, 我才有勇气回头看。”
建业七年,宋也川身负骂名,贬谪离京。在苦痛的深渊中遇到了温昭明。他不敢回忆起那些痛苦,却又不甘心放弃那为数不多的美好。
温昭明的手轻轻拍了拍宋也川的手背,宋也川顺势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自背后放在温昭明的肩上,二人一起看着残阳最后一缕光落在云层背后。
这是一段事后回想起都觉得美好又安宁的时光。
宋也川白日里去本堂日讲,下值之后回到自己的院落里会客。
有意结交他的人很多,宋也川基本不会拒绝任何人的拜谒。偶尔也会和朋友参加几个宴会。但每日都会留宿在公主府里,就算回来得再晚,也会陪温昭明说一会话再去睡。他嘴上说着只待七日,七日之后,二人却谁也不曾提出离开的事。
时间过了中秋,在这日宋也川见完客之后,同温昭明散步。
温昭明拿出了一张信纸:“江尘述寄了一封信来。”
宋也川站在灯柱旁读完了信,神情有些犹豫:“他写得,未免有些太激进了。我回头给他写回信便是了。”
温昭明颔首:“铲除阉党,势必得从贺虞身上下手,逐个击溃才好。顾安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二人找了个石凳坐下。
宋也川闻言缓缓摇头:“说起来,他去泺县已有半年多了,只是别说送信出来,便是片语只言都没能透露。我吩咐人去打探,都石沉大海。泺县离京城不算远,每年送入宫的阉童也属泺县最多,听说那边净身的功夫已经成了营生,有父母卖孩子的,也有拐来的。顾安的差事只怕是不好做。泺县送来的阉童,一入宫便自然而然地亲附贺虞。”
温昭明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皇上的心思在司礼监那边。”
“殿下不要忘了楚王。”宋也川的眼眸清凉又沉静,“他岂会是偏安一隅的人。”
“他难不成是敢造反么?”温昭明轻轻吸气。
“殿下希望谁来做这个皇帝?”宋也川安静问道。
温昭明靠着他细细思索:“我不知道,我觉得他们俩都不好。”
“周王殿下是合适的。”宋也川低声说。
“阿珩?”温昭明摇头,“他还小,而且于情于理都轮不上他。”
“过了年周王殿下就九岁了。”宋也川细细地思索着,“若是周王殿下为天下共主,对殿下才是最好的。”
温昭明有些困了,闭着眼说:“我想的开。就像幼时我和温襄同吃同宿,不是亲兄妹却比亲兄妹还要亲厚。现在他的确给了我长公主的尊位,然后也始终忌惮着你我。阿珩现在小,长大之后人总是会变的。我不奢求这些虚无飘渺的情分。”
宋也川的手落在她肩上,将她抱得更紧些,真诚道:“昭昭,我与你的情分是不会变的。”
温昭明嗯了一声,眼皮都有些沉了,口中依然喃喃着杀气腾腾的话:“你若变心,我就杀了你。”
宋也川眼中含笑:“那你若变心呢?”
温昭明闭着眼笑:“我变心怎么了,我是公主,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宋也川低头去亲她:“好。”
月色落在两个人的身上,像是流动的水波。温昭明有些不满:“你这么大度?”
宋也川抿着唇想了想:“那殿下想要我如何?”
“你应该哭闹着说不许我离开你。”温昭明弯眸,吃吃地笑,“你说我若抛下你,你便死给我看。”
她的眼眸慧黠又灵动,像是顽劣的小狐狸。
宋也川去掐她的腮:“那我便在公主府外悬梁,让所有人都知道殿下是个负心人!”
温昭明毫不客气地掐宋也川的腰,宋也川不耐痒,笑着躲开。温昭明起身便去追,冬禧和秋绥立在檐下,也都止不住地笑起来。
温昭明跑了几步回过头时,恰见宋也川立在清冷的月下。
他身上依旧是常穿着的白色直裰,月色笼罩在他身上,他眼里含着柔和的笑,却好似带了模糊的伤感。温昭明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眼睫:“也川,为什么你总是不开心?”
宋也川虚虚地握住温昭明的手,将她的手指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我很开心。”
“只是许多事悬而未决,我心里头不安。”他抬起下颌,清冷的月光落在他如玉般的脸上,宋也川的目光看向北方,“叫你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