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府丁本来都要走了,秦子理对着这个林字看了很久,突然改了口:“你让他进来吧。”
宋也川走进这间深深的府宅,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垂花门,直到走进秦子理的静室。
他恭敬地作揖,灯火之下,秦子理静静地打量起他的五官。
“按理说,以你的身份,是不能见我的。”秦子理缓缓说,“但我想见你一面,你猜猜因为什么。”
这间静室里只有宋也川与秦子理两个人,宋也川抬起头,平静地说:“是因为林惊风林先生,对吗?”
“对。”秦子理并不回避,“当年,他以而立年岁入内阁,曾在常州传为佳话,那时候许多万州书院的人都见过你,他们说你是最像林惊风的人。也有人说,你就是下一个林惊风。我也曾多次听他提起你,每次他都是很骄傲。所有人都知道林惊风是我的挚友,你今日来寻我,到底为了什么事?”
“为什么要用他的名义来见我。”
灯火幽微,宋也川的身子被光照得十分昏晦,他的眼睛落在跳动的火苗上,过了很久才说:“林惊风是我亲兄。他本名叫宋也山。”
秦子理似是一震,他眼中渐渐浮现似是了然似是惆怅:“难怪,难怪。竟然是如此。”
“这件事本不该对任何人说起的。”宋也川低声道,“但我如今只能靠兄长的关系,来走一走秦大人的门路。”
“你说吧。”
“河道监管大臣江源祎和户部外主事何藜贪墨赈灾银,酆县、渑州的地方衙门沆瀣一气,用□□炸开了河堤,试图贱收田地。若真被他们低价收了农田,明年就会有数百人饿死。我想替他们讨一讨公道,也是给自己一个清白。”
秦子理缓缓说:“江源祎来头不小,你与他为敌不是明智之举。你若真的被诬陷,本官倒是可以替你作证,至于你想要惩处他们,只怕太难。除掉他一个,还有无数个,你还年轻,焉知这世上,清白才是有罪。”
宋也川微微抬起头:“若除掉一个人,可以换得一人获得太平。也川愿意试一试。”
“秦大人,我怎会不知您的道理。只是我若不做,又有谁会做?只要我进一步,总会有人要退一步,秦大人,您说,这条路我该不该继续走下去?”
眼前的青年,端方正直,面冠如玉。他穿着洗旧的斓衫,戴着朴素的木簪。额上的刺字在灯下如此醒目。可他眼中,却带着如烈火般滚烫的光。让秦子理恍惚觉得,林惊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秦子理缓缓道:“你想要本官做什么?”
宋也川笑了一下:“下官希望秦大人去查一查江源祎。”
秦子理摆手:“你以为没查过,江源祎父兄儿女,我们都查过,只不过查无所获罢了。”
“不仅仅查三族。”宋也川沉吟,“前段时日里,有个青年和他相交甚近,叫他叔父。整日里跟在他身边,比亲子还要更亲厚些。武帝在朝时,渑州常有过继之说,江源祎本人便是过继的。他的父兄,原本就不是他的亲生父兄。若他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了旁人,也是很有可能的。”
秦子理听闻此言颇为惊讶:“这样的事本就是私隐,连我都不知晓。你从哪里知道的。”
宋也川道:“这事本就不难猜,江源祎父亲的宅院离河道监管府本就不远,可他早早就分了家,舍近求远住在城东的私邸上。而他的兄弟们还与江父共住。这些年也从未听说过父子不和的事情,无非是刻意疏远罢了。这只是其一,旁的下官便不再卖弄了,只求大人详查。”
秦子理叹了口气:“看在你是林惊风弟弟的份上,我便再淌一遭混水。给我七日,七日之后我与你答复。”
宋也川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摇头:“只能三日。”
秦子理闻言大惊:“连七日都等不得?”
“秦大人,”宋也川笑说,“我如今是命犯,只要进了城,很快就会被逮捕。您说,江源祎和何藜,哪一个会希望我活着?他们不会审讯我,只会让我速死。”
秦子理闻言显得有几分焦灼,他倒背着手在房间内走了几步,突然说:“我有几个田庄,送你去庄子上避一避,如何?”
“本就不该牵扯秦大人的。”宋也川安静摇头,紧接着对着秦子理长身作揖,“夜深了,下官告退。”
秦子理久久无言,过了很久,他突然问:“我这里藏了一些林惊风的旧日的手稿,你想不想看?”
宋也川无声一笑:“这些东西,我已经记在心里了。秦大人,藏山精舍的例子还在前头,这些东西留不下的。”
秦子理倨傲道:“他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了,若这几本残卷都留不下,他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遗留在这世间呢?”
宋也川安静道:“只要我们都记得,他就没有死。”
他抬步向外走,清瘦的背影被灯火照得明暗交织。
秦子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所以,林惊风行刑那日,你也在场?”
宋也川的眼眸笼罩在黯淡的阴影里:“是。”
“他……”秦子理眼中闪过痛色。
“他很快就死了,没受什么罪。”宋也川低声说。
第61章
走出了秦子理的静室, 宋也川轻轻呼出一口气。
立在庭院中,竹影摇曳,冷月如银。宋也川无声地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月亮。
林惊风在西四牌楼外被凌迟处死, 司礼监命翰林院集体观刑。
他对秦子理说了谎,林惊风一直被折磨了四五个时辰才求得解脱。
三千多刀,一刀一刀割在所有人的心上,每个人都低垂着头不忍去看。
东厂的人就会强迫他们, 捏着他们的下巴,让他们抬起头来……
宋也川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兄长了, 他遍身鲜血,面容模糊。根本看不出昔年光风霁月的模样。他眼睛很酸涩, 很快便掉下泪来,嘴唇也被咬得鲜血淋漓。宋也川再抬起头时,他看到林惊风对着他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别数年, 哪怕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兄长后面的稚童,他依然认出了宋也川。
很快, 他眼中最后一丝生机彻底消散, 这个笑容就这样定格在了他的脸上。
对于这个兄长, 宋也川的印象很深刻。他叛逆、不羁, 不愿意遵从礼法。年幼时, 宋也川总会见到他被父亲责骂。直到他自更姓名,离开了藏山精舍,来到了万州书院。
林惊风。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恃才傲物的人。
在万州书院进学数年之后, 林惊风连中三元, 入仕朝堂。
林惊风成了江南士人心目中的传奇。
只是父亲从来都没有原谅过他,也不再和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
宫掖深深, 宋也川也曾与林惊风数度擦肩,只是二人目光触之即离,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林惊风死后,父母与宋也川书信如常,没有透露只言片语,也未曾说过半句哀伤,似乎自兄长离开家后,他早就放弃了这个儿子。
直到藏山精舍被东厂的番子付之一炬,翻出了无数林惊风的刻板、手稿和旧书。而在那一日,宋也川才知道,父亲从来都没有放下过。
父亲把自己深深的悔恨藏在了心里。在林惊风死后的日子里,他默默四处搜集他的遗物和旧稿,以此为凭吊。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极致的痛心与最深沉的爱。
到了如今,宋也川终于明白,兄长自改姓名,为的是不连累家族。
父亲的收殓遗物,是想永远铭记这个儿子。
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没有会再知道这一切。
除了宋也川自己。
宋也川曾告诉温昭明,兄长志不在庙堂,而是想继承藏山精舍。这曾是父亲对兄长的心愿。
他今日将林惊风的身份告诉了秦子理,其实是亲手将一个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上。若秦子理有二心,宋也川只怕难逃一死。
但宋也川依然想试着相信他,凭着林惊风落狱后秦子理在午门外跪的三天三夜,凭着他们骨子里一样的纯心与执着。
宋也川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在他素来平静淡漠的外表下,是他不愿意低头的那一寸傲骨。他不想将这段过往告诉任何人,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借亡兄的名义来走秦子理的门路。
理好自己的情绪,宋也川重新平静了下来,他独自走出了高门窄槛,走回到温昭明的身边。他仰着脸对她笑:“昭昭,你久等了。”
他唇边在笑,眼中却又如此哀伤。
温昭明的笑意浅了:“有心事?”
宋也川嗯了一声,然后轻声问:“可我不想说,你会生气吗?”
温昭明点头:“自然会。”
意外于她的坦诚,宋也川终于露出一个带有几分真心的笑容来:“忙完这件事,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一个初听有些薄情,再听又觉得感动,可到了结局依然残酷的故事。
*
坐在馆驿的房间里,宋也川缓缓走向架子床。
床上有温昭明派人送来的斓衫,是他常穿的竹青色。
还有簇新的中衣。
他默默解开衣领,脱掉身上的衣服。
中衣还没系带,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宋也川仓促拢上衣襟,就见温昭明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盯着他看:“连身子都不舍得给我看,这么小气还敢说爱我?”
说罢便上前来:“我帮你啊。”
宋也川看着她走过来,有些警惕地说:“你怎么来我房间里了?”
“什么你的房间。”温昭明漫不经心地在宋也川身边坐下,“这是我的房间。”
宋也川背过身飞快地把带子系好,而后慢吞吞站起身,把外衣重新穿好:“我去问问还有没有空房。”
“没了。”温昭明懒洋洋地眯眼笑,“最后一间。”
“我去找霍侍卫。”
他走到门口都没听见温昭明再说话,下意识回头去看她,温昭明坐在床沿边,眼里全是不满。她习惯了做主子对人发号施令,也习惯了把喜怒哀乐都表现给他。宋也川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你可知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我是从京城骑马来的,我的腿都磨破了。还有我的手,马缰那样粗糙,我的手现在还红着。我这般找你,哪怕所有人都和我说你死了,我全都不相信。可你倒好,我只想要你陪我,你都不肯吗?”
宋也川头痛起来。
正因为深知温昭明不是个娇气的人,她这用这般耍无赖的口吻同他说话,宋也川便没了招架的余地。
明帝对这个女儿的疼爱太流于形式,所以这些年来温昭明很是懂事。甚至那时在德勤殿中被烧伤,她也只会恹恹地对他说药好苦。
她越来越依赖他,她对他说很多话,这些话不会对任何一人说。
正因为怜惜她的懂事,宋也川反而不愿意拒绝。
他默默走到温昭明的身边,温昭明脸上便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你对我真好啊!”
宋也川本想板着脸,告诉她身为女郎不该这样对男子说话。
可她的笑容这样好看,整个人都闪着亮晶晶的光,宋也川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真骑马来的?”
“还能有假?”
宋也川拉她的手来看,果真还有依稀的红痕,他轻轻揉了揉:“还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