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四年,你以榜眼的身份入仕翰林院。编修一职虽然只是七品,却有无数阁臣是从这个位置上做起来的。若没有藏山精舍的事,如今你只怕早已官至五品以上,下一步入内阁,为辅臣,堪称国士无双。等到那时,你说你有没有资格娶她?”
温珩手中拿出一把钥匙,插至锁孔之中:“随我出宫,平武门外,你可以和皇姊再见一面,她已经在那等你很久了。”
*
深秋的风呼啸着吹过琼楼玉宇和九重丹墀。
宋也川染血的衣袍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左手还没有包扎,干涸的血迹被新涌出的鲜血覆盖,滴在地上,像极了一颗又一颗的眼泪。
温珩在前,宋也川在后,他的脚步颓唐又踉跄。
远远的,他看见了温昭明。
依然是灼热的红色风氅,华光璀璨的宜阳公主,宛若盛世王朝最华丽的一笔,永远靡丽而辉煌地站在众人面前。
她转过头与宋也川四目相对,宋也川对着她绽开一个苍白的笑容。
温珩站定了身子:“你去吧,不能说太久。”
风中都带着温昭明身上清浅动人的香气,宋也川缓缓走向她,温昭明对着他伸出手来:“给我看看你的手。”
宋也川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殿下。”
温昭明的手依然不愿放下:“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犹豫良久,宋也川终于将左手放在了温昭明干净白皙的掌中。宋也川的指尖冰冷,血痕淋漓,五个指甲已尽数脱落,手掌上满是伤口与脏污。而温昭明的手这样洁净,这样柔软温热。
一滴温热的泪掉在了他的手背上,宋也川慌忙抬起头。
泪水顺着温昭明的脸颊流淌下来,她眼中满是疼痛与怜惜,她哽咽道:“宋也川,我真的好难过。”
宋也川抬起右手,颤抖着擦去她的眼泪,可泪水源源不断,竟怎么也擦不完。
“宜阳,我不痛。”宋也川眼眸含笑,“就算左手亦毁,也川依然是也川。”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宜阳,你若是要嫁人,一定要选一个你喜欢的人,不可妥协不可将就。”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她膝处,缓缓说:“听五殿下说,你在三希堂外跪了很久。昭昭,你痛不痛?”
他叫她昭昭。
他说,昭昭你痛不痛。
明明受尽折磨的人是他,可他偏偏这样怕她会痛。
温昭明咬住嘴唇,突然抬起手环抱住了宋也川清瘦的腰身。
他的怀抱和她记忆中一般无二,清冷干燥却又如此温柔。
温热柔软的身躯拥了满怀,她的手臂环在腰间,胸前的衣物被公主的眼泪濡湿,宋也川轻声说:“昭昭,我的衣服很脏。”
他身上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可却依稀可以闻出属于宋也川的味道。
“我身上不痛,心里痛。”温昭明潮湿的声音自怀中传出,她含泪仰头,“宋也川,是我错了,我不该带你来京城,更不该把你重新带回这个,你根本不喜欢的地方。”
“昭昭,”宋也川正色起来,他眼眸清润,一字一顿,“我不喜欢这里,甚至不喜欢这个世界。可我喜欢你。”
“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
宋也川松开怀抱,退后半步。缓缓抬起受伤的左手,对温昭明长揖及地:“明明上天,照临下土。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高高在上的苍天,照临着穹庐之下的人间。
若神明听到我今日说过的话,希望他可以赐给你祥和与幸福。
这一切都是宋也川最卑微最虔诚的心愿,他踅身向平武门走去,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霍时行驾着马车在平武门外等他,宋也川沉默地走到马车前,登上了马车。
“宋木头,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吗?”
宋也川茫然地抬起头,去哪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从有她的地方,去向任何一个没有她的地方罢了。
“宋木头,陛下命我送你去常州,也就是你的籍地。”霍时行一抖马缰,马车徐徐地开动起来,“今年年初,我从浔州把你接来,没料到有朝一日还要送你离开。”
“不过你应该开心才对,只要你抵达常州,你的身契便会交由你处置,只要你不再入京,你从此就不再是罪臣,你可以做任何你想成为的人。”
“你不要替公主难过,她到底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不会过得不好的。”
“你也别伤心,你生得这样好,虽然脸上有刺字,但肯定也会有人愿意嫁给你。”
“宋木头,宋木头,你倒是说话啊。”
马车已经开到了城门口,宋也川苍白的手指掀开车帘,他的目光越过无边人潮,看向身后公主府的方向。
茫茫人海,人潮汹涌,他似乎可以看到温昭明的灿若繁星的眼睛。
“我不走。”宋也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留在这。”
“你疯了吧!”霍时行有些夸张地瞪大了眼睛,“陛下虽口头应允复你白衣之身,只是你的身契将要发回常州,如此一来你来户籍也无,如何在京中安身立命?”
“霍时行。”宋也川安静地开口,“我要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可皇上马上会为殿下选驸马了。”
秋风徐徐,拂过宋也川的长发,霞光如金披在他身上。
宋也川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他看着霍时行的眼睛,温和说:“我想亲眼看见她的幸福。”
霍时行哦了一声,思考片刻之后才说:“我师父在京中有一处私宅,一进院,一直空着,你愿不愿意去住?”
宋也川显然愣了一下:“这么巧?”
霍时行漫不经心地说:“买了好多年了,只是他一直跟在公主身边,没什么机会去住。”他的目光扫过宋也川的手:“你要是还想要这只手,我劝你先听我的。”
过了良久,宋也川低声问:“是殿下的意思,对吗?”
霍时行拨转马头,悠哉悠哉地重新向城中行去:“你这木头倒也不傻。你放心,这宅子除了我和师父之外没有别人知道。公主说若你想走,等我把你送到常州,她会给你百金,若你想留,她就让我把你带到这间院子。”
宋也川没有说话,霍时行也习惯了他一直以来的沉默,二人一路无话,行至西棉胡同,霍时行掏出一把钥匙,推开了一扇半新不旧的木门。
四四方方的院落,两间正房两间厢房,院落中种了一棵银杏树,如今正是银杏落叶的时节,黄灿灿的扑了一地黄叶,房子半新不旧,檐上零零星星地长了几根杂草,果真一副久无人居的模样。
霍时行将钥匙给他:“房间是打扫好的,你先进去休息,我去请大夫替你瞧瞧。”
宋也川温声谢过,霍时行这才放心地走出了院子。
半个时辰之后,当他带着医者回来时,这里已经人去楼空。
霍时行一直等到天彻底黑透,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宋也川的影子,终于不得不相信宋也川的确是不告而别。霍时行失魂落魄地回到公主府,领了三十板子。
温昭明听他垂头丧气地如实禀告,温昭明许久无言。
“我要出去一趟。”温昭明忖度了片刻才如是说道。
*
平宣街后有两排一进院,这是许多翰林院芝麻官们宫外暂住的地方。这里离皇城稍远些,很多没有马车的官员们只能早起许久徒步上朝。
更有许多人,本就没有参与朝会的殊荣,早起当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个中年人缓缓敲响了其中一扇门,片刻之后,一个青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开门:“这么晚了,什么事?”
当他把门拉开的那一瞬,池濯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越过那脸膛黝黑的中年人,池濯看向了他身后那个年轻的女子。
她的柔荑掀开遮挡容貌的兜帽,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孔。
“殿下。”池濯无奈,“殿下怎么来了。”
温昭明轻移莲步,走到池濯的面前:“宋也川睡了吗?”
池濯明显呼吸漏了半拍,满脸纠结之色。
犹豫了一下,池濯到底摇着头说:“他不让我说。”
早已料到这个结果,秋夜寂寂,温昭明柔声问:“他的手伤严重吗?”
“深可见骨,医者已经看过了。大概还是能继续写字的,殿下不必担心。”池濯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他心情不大好,不太说话,出了什么事吗?还是……”
池濯有几分期期艾艾:“是不是他惹你不高兴,你把他打了一顿,把他赶出来了?”
他的眼中既带有一丝迷惘,更多的是兴奋:“他因为什么惹你生气啊?”
温昭明没理他,抬步便向院中走去,池濯刚忙将她拦住:“殿下,也川已经睡了。他手上的伤那么重,晚上一直在发热,才刚睡下的。你想看他,明天再来吧,我觉得他现在没什么能耐跑。”
温昭明冷着脸:“霍逐风,把他拉走。”
“别别,我自己走。”池濯长吁短叹,“我明天还要当值,我可是要睡觉了,我这芝麻官来之不易,我可是爱惜得紧。”
说着他走进了书房:“今天我让他睡我的床,你想去看就去吧,小声点,我还要睡觉。”
池濯本就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温昭明并不计较他目无尊卑的态度,甚至觉得正是因为他的随性自在,才会让素来一板一眼的宋也川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推开卧房的门,温昭明看到了沉睡的宋也川。
他平卧在床上,浓睫安静地垂落下来,幽微的烛火落在他眼下,只留下一圈晦暗不清的剪影。他的左手被白纱裹住放在床边,白皙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病弱的微红。宋也川无知无觉的睡着,宛若一根苍白的瘦竹。
温昭明走到他面前,轻轻碰了碰他缠着纱布的左手。她没敢说话,因为不想吵醒他。
她的指尖仔细碰触过他左手的伤处,确定已经包扎好之后,而后温昭明的手伸向了宋也川的脸。停留在他鼻尖上方两寸处,指尖的阴影投落在宋也川清瘦的眉骨处。
她想摸一摸他的脸,却还是罢了手。能够看见他安好,温昭明的心也稍稍一松。
窗外打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已经过了两更。
温昭明从袖中取出一锭金,放在了桌上的茶壶边。而后缓缓走出了房间。
一室之内,宋也川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神情很宁静也很清醒,仿佛从来都没有睡着。
漆黑的眼眸中带着清澈与平和,宋也川向来都是这样温润的人。
他好像猜到了她会来,却又不那么自信。
霍逐风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殿下是如何打算的。”
夜风轻拍床幔,夜色越发浓郁静谧。
温昭明柔软的声音低低的响起,她说:“他有他的用意,我不想插手。”她似乎在向外走,声音越来越轻,宋也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做的是相信他,而不是左右他。”
没有想太多,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动作,等宋也川回过神时,他已经扶着墙蹒跚着走到了院落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