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只总是趴在不动的长毛小白猫。
—— ——
马车在寂静的宫廷内狂奔,很快又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千牛卫巡逻的脚步声瞬间密集起来。
沐钰儿还未掀开窗帘一探究竟,就看到还未挺稳的马车帘子被春儿掀开。
“两位下车吧。”
她是自己驾车疾行,如今额头已经冒出热汗来。
沐钰儿也不敢耽误,连忙第一个跳下马车,随后扶着唐不言下了车。
“不知公主殿下何事急召。”唐不言理了理袖子说道。
春儿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声音缓缓低沉:“少卿进去便知道了。”
马车是停在迎仙宫殿外的平台上,平台上如今站满了今日当值的千牛卫,金凤一直守在大门前,听到动静抬眸看来。
沐钰儿看了一眼,心中一惊。
——金凤的脸色实在太差了。
三人穿过层层守卫,最后来到主殿的台阶下。
“禀告公主殿下,少卿和司直已到。”春儿声音微提,高声说道。
没多久,大门就被人打开。
竟是容成嫣儿亲自开的门。
沐钰儿眉尖一动。
“进来吧。”容成嫣儿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声音沙哑说道,“司直卸刀。”
沐钰儿连忙把腰间的佩刀递给一侧的小黄门,随后便跟在唐不言身后入了内。
迎仙宫是陛下寝殿,为了迎合陛下的审美,白玉为砖,金石为柱,雕梁画柱,华美奢侈,正中的仙鹤展翅的熏炉正吐出袅袅香雾,带来阵阵香气。
垂落的琉璃珠帘静静垂落,也隔断了内外的视线,内部一层层的轻容纱被层层挽起,只见正中的波斯长毛花毯上零散地散落着铜镜妆匣等物。
沐钰儿这才发现屋内并未伺候的宫娥黄门。
容成嫣儿掀开珠帘,疲惫说道:“进去吧,陛下就在寝殿。”
沐钰儿脚抬了一步,这才发现唐不言并没有动作,便眼疾手快收回脚,安静地贴在他背后。
唐不言眉眼低垂,淡淡说道:“陛下寝殿非亲近之人不可入,微臣是外人,不敢擅入。”
容成嫣儿闻言,看着面前静直如松的小郎君,直接问道:“少卿还以为是陛下试探吗?”
沐钰儿呼吸一顿,悄悄抬眸去看容成嫣儿。
容成嫣儿的神色冷淡,就像蒙了一层淡淡的雾,哪怕是如今凝神看人,却不会让人产生她把自己放在眼里的错觉,比起唐不言的疏离,她更多了点冷漠和高傲,近乎令人抓不住的缥缈。
她此刻这般静静地看着唐不言,眼尾两端用金粉和朱笔画成的火焰状斜红,在此刻都有种冰上火焰的冰冷,丝毫看不出温度。
孤艳照霜,澹寂天姿,十足十的冰霜美人。
“微臣不敢。”面对容成嫣儿的坚冰严霜,唐不言眉眼不动,依旧是沉稳疏离的淡然,“只是起居郎禀笔公正,微臣唯恐陛下受累。”
容成嫣儿卷着珠帘的手一顿一松,冰冷的柱子相互击打着,发出清脆的声音,瞬间打破屋内的寂静。
“起居郎不在。”容成嫣儿走到唐不言面前,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郎,“我大郎君十五岁,托大可以说也算是看着郎君长大的。”
她声音温柔绵软,就像一段上好的绸缎在旁者耳边轻拂而过,便是再多的心机,再深的谋略在此刻都会悄然瓦解。
“唐氏荣耀代代相传,某在陛下身边时有幸见过几次唐阁老,你的祖父。”她伸手,放在唐不言面前,“你很像他。”
唐不言垂眸看着那截麒麟制锦袖。
“忠君爱国。”
容成嫣儿淡淡说道:“如今大周靠得是陛下,也只有陛下可以依靠。”
唐不言抬眸看她,却见其神色冷淡。
“陛下所缺的,你们可以给,你们要的,陛下也给得起。”容成嫣儿意味深长说道,“这不是双赢嘛。”
唐不言睫毛微动,最后伸手,虚虚搭在她的手臂上。
容成嫣儿脸上笑意微露,亲自为他掀开帘子。
沐钰儿一颗不知为何紧悬的人终于缓缓落下。
她听不懂,却又明白大概是陛下和唐家曾经有过一段不可言说的买卖,如今买卖到了一个危险的拐点,容成嫣儿在为陛下安抚唐家。
跨过一道又有一道轻纱,绕过百花斗艳的八开屏风,肃然的气氛迎面扑来。
沐钰儿一眼就看到跪在一处,穿着太医服的太医令。
“陛下。”容成嫣儿轻轻唤道,“唐少卿和沐司直来了。”
“微臣唐不言拜见陛下,陛下天恩万岁,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秋。”
“卑职沐钰儿拜见陛下,陛下天恩万岁,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秋。”
殿内迟迟没有动静,好一会儿才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
“起来吧。”
沐钰儿眼波微动,借着起身的动作悄悄打量着面前的一切。
正中瑞兽蹲坐金蟾正袅袅吐出香烟,不远处的明黄色大床上正坐着一人。
女子梳着宽大,形如鸿鹄掠起的双翅,两侧对称四根金制的钿头钗,钗梁间用金丝勾勒出盛开的牡丹花,宽大的蜻蜓纹浅碧春绫裙如花般散开,春水绿罗帔子垂落在脚踏上。
她扭头看来,发髻上的一跟鎏金银镶玉小铃步摇随着她扭头的动作而发出铃铛声,额间的红黄双色的花蕊模样的花子,精致而富贵。
此人想来便是大名鼎鼎的千秋公主。
“容成姐姐,让这位太医回去吧。”千秋公主轻声说道,“安置在偏殿,若是阿娘再不舒服就请过来。”
只是这般说话,屋内没有一个人有动作。
公主撒娇地扯了扯床上陛下的袖子,软下口气,娇滴滴唤了声:“阿娘。”
卸了琳琅,只穿着明黄色单衫的陛下闭眼靠在软靠上,轻轻嗯了一声。
话音刚落,原本凝重沉闷的气氛倏地松了下来。
年纪不小,花白胡子的太医令颤颤巍巍点头谢恩,在容成嫣儿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沐钰儿心中却开始紧绷着一根弦。
“少卿可知道发生了何事?”公主殿下扭头去看唐不言,温和问道。
唐不言垂首站在一侧,安静摇头:“容成女官并未告知。”
千秋公主叹气:“想来是不敢多说,容成姐姐便是太过谨慎了。”
沐钰儿悄悄抬眸,再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陛下。
她见过好几次陛下,隔着漫漫人群,仰望着城楼上的人,也单独见过一次陛下,在梁坚案时。
不论何时,陛下总是打扮高贵繁琐,不曾有一丝错处,当真好似画像中的人,无时无刻不是保持着至高无上的体面,身上是与她年纪不符的年轻和优雅。
可现在的陛下,头上钗环尽卸,面容不着一物,靠在高高垒起的软靠上闭眼小憩,一言不发,在一瞬间有了丝年迈衰老的错觉。
毕竟,陛下已经七十多了。
“不如我们去隔壁说吧。”千秋公主犹豫一会儿,伸手掖了掖陛下的被子,故作随意说道,“让阿娘好生休息一番。”
她刚一起身,就听到陛下沙哑的声音:“不必,就在这里说。”
千秋公主柔柔说道:“阿娘好好休息嘛,明儿定把此事处理妥当。”
陛下睁眼,看着面前的小女儿,自鼻腔中轻轻冷哼一声:“朕还怕了她们不成。”
千秋公主犹豫。
“就按陛下说的办。”容成嫣儿送太医令去休息后,重新回了内殿,闻言轻声说道,“便是因为陛下百毒不侵,邪魅畏惧,这才生出这等恐吓之法。”
沐钰儿眨了眨眼,蓦地想起刚才在外面看到那一地狼藉。
千秋公主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陛下身侧,伸手握住陛下放在被子外的手。
“想来唐少卿也听闻天枢闹鬼的事情。”千秋公主问道。
一直沉默的唐不言点头说道:“刚听金凤大统领说起,微臣还未入内一探究竟。”
“这邪祟竟然来冒犯阿娘了。”千秋公主虽以育有子女,可这般蹙眉不悦时,还带着一点女儿家的娇气和抱怨。
沐钰儿顿时站直身子,仔细听着。
“这些日子阿娘操劳许多,有些头疼,本宫就入宫打算陪阿娘小憩。”千秋公主话锋一顿,“对镜卸妆时,阿娘突然打翻面前的镜子,说镜中有一只黑猫。”
—— ——
“阿娘早些休息,明儿今日就赖在宫中了。”千秋公主亲自为陛下梳妆,女儿情态的撒娇说道,“阿娘最近都在忙三哥哥的事,都不肯见我。”
陛下看着铜镜内小女儿不高兴的样子,笑了起来:“还敢在我这里打机锋,你这般为你三哥哥说话,但愿你三哥哥在往后不要苛责你呢。”
千秋公主歪头,看着铜镜中人,笑说道:“三哥哥最好了,我小时候故意装病吓他,他吓得抱着我就去找太医,一边跑一边哭,后来还摔了一跤,头上至今都有一个小坑呢,阿耶当时都气死了,差点要打我,还是三哥哥说他很愿意陪我玩,一点也不疼,还说阿耶若是要打,就连他一起打,这才让阿耶心软,不打我了,后来抄书,也陪我一起抄。”
陛下听她说起长安往事,冷硬的眉眼微微软了软。
“三哥哥脾气最好了。”千秋公主眉心皱起,叹气说道,“这才总是被人骗,别人在他面前落一地泪他就心软了,别人欺负他,他也不敢说话的。”
陛下眉间松动片刻,斜了千秋公主一眼。
“我便知你这小坏蛋见了我开始敲边鼓。”
千秋公主撒娇地弯腰,抱着她的脖颈:“阿娘把三哥哥找回来,不就是因为三哥哥最是心软好脾气的嘛?”
陛下冷硬多日的心终于软化下来,一侧的容成嫣儿眉尖一动,松了一口气。
“三哥哥一定不知的,而且我都听安乐郡主病了,太医都不愿过去呢,也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陛下立刻蹙眉:“太医竟然如此大胆。”
“还不是阿娘把别人吓得。”千秋公主贴着她的脸颊,孩子气说道,“阿娘别生气,别生气了,别生气了。”
千秋公主自幼养在陛下膝下,千娇百宠,乃是陛下唯一活下来的女孩儿,是以陛下对她一向格外纵容。
“你啊,这么大了还这么会撒娇,起来……”陛下失笑,伸手虚虚搭在公主的手臂上,随意看会铜镜中,却冷不丁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