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沫本是解闷去的,息园出来,却益发地闷了。
小卉仍是相当热情,拉着她手一起回天宫,一路上已自说自话称起了姐妹。
“我说妹妹,你刚上天来就能被调去伺候陛下,这是好,却也是不好。虽说陛下为人宽厚,也没什么架子,但他素来心思深沉,有什么事都不说出来,要琢磨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唉……真的为难妹妹你了。”
她推了推仍在发呆的阿沫,好心提点道:“不过没关系,好在陛下的喜好,我们家娘娘都一清二楚,我也耳濡目染知道一些,妹妹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心里有个谱,你讨起陛下的欢心来也事半功倍。”
换在平时,阿沫一定会大声纠正对面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嘲笑她有眼无珠,不认得自己是未来的天后娘娘!璟华还用得着我来讨好?他变着法子来讨好我还差不多!
但今天,阿沫突然不想解释。
一句都不想——累,烦,闹心!
如果单是小卉这么说也就罢了,她向来不把这种烂嚼舌头的小丫头放在心上,但问题的关键是,她亲眼见到了那枚贞鳞。
璟华费了好大力气,精心修补,完美如初,他小心地装在那个绣着“瑶”字的锦囊里,藏在书房中。
这种事情,蒄瑶或者小卉说一百句,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只要璟华的一句,就足以致命。
那个小卉方才说什么来着?哦,她说璟华向来心思深沉,令人捉摸不透。
阿沫觉得自己是了解璟华的,他们在一起虽然时间不长,但出生入死,他的心里有没有她,她自然一清二楚。
但,除了她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她今天却一下子没了把握。
他真的极少说起自己的过去,特别是和蒄瑶相关的过去,便只有在得月楼上的那一次。后来,他们还为了这个事吵了一架,璟华当时说了一句“对不起,你来晚了。”
虽然后来再次冰释的时候,他也解释过,但这句话却并没说错。她确实是晚的那个,相比他们之前的两千多年来说,她和璟华的这寥寥数载又算什么?
仿佛有那么的一个瞬间,阿沫有点后悔就这样偷跑上九重天来,如果自己现在还乖乖地呆在西海,任由姐姐给自己准备嫁衣呢?虽然每天无聊些,思念璟华辛苦些,但她依然是幸福无忧的那个,依然觉得自己是三千宠爱集一身的那个。
她竟然破天荒地一句话都没说,成为了小卉眼中比静安还要内向的宫婢,驾着云头回到天宫。
快到凌霄殿的时候,小卉突然“咦”了一声,道:“怎的今日我家娘娘回得如此的晚?难道陛下又有事要单独找她聊?”
阿沫抬起头来,凌霄殿前,有三百六十级石阶。蒄瑶披着璟华的朝服,正缓慢庄重地拾级而下。
“娘娘,娘娘!”小卉隔老远就逢迎,转过头对阿沫道:“看,那就是我家娘娘!你也去见见吧,以后好关照你!”
阿沫不愿再与她纠缠,甩了她的手,道:“不用。我有点事,先走了。”
小卉有些不悦,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让你拜见娘娘,那是给你的好处!这九重天上若是有娘娘罩着你,你还怕什么?”
阿沫板下脸来,不客气道:“多谢你的好意,我虽是新来的,但在这九重天上,还并不需要什么人罩着!”
小卉显是被她的态度惹得有些恼,愠怒道:“你还真是不懂规矩!我好心好意提点你,你还不领情!行,以后惹了祸事,别来求我!”
她撇下阿沫,快步去接蒄瑶的驾。哪晓得蒄瑶却看也没看自己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婢,两三步朝阿沫奔了过来。
“呀!阿沫妹妹是什么时候来的九重天上?怎么也不让姐姐晓得?”蒄瑶故作惊讶,又满脸的歉意,笑道:“定是陛下想金屋藏娇,因此都瞒着我们,若我晓得,一定早早去拜会妹妹。”
“你们这里都喜欢没事就认个姐姐妹妹的么?叫得这么亲,我跟你很熟吗?”阿沫冷冷嘲讽。
不知道为什么,阿沫心里像堵了个球,似乎不狠狠挖苦对方两句,心里就不舒服似的。可是等她挖苦好了,却觉得心里那个球更大了一圈,连胃都给顶着。
蒄瑶不理会阿沫话中的硬刺,依旧笑得聘婷,她紧了紧身上绣着真龙的朝服,落落大方道:“我是母后的义女,与陛下也称得上兄妹,又比你大着几岁,不喊你妹妹喊什么?不过你若不愿喊我姐姐,那便按照璟华的辈分,也叫我一声妹妹。”
她这句说得堂而皇之,挑不出半点毛病,反倒显得阿沫为人尖刻,太过小气。
阿沫一时语塞。
蒄瑶微微一笑,她与阿沫交锋过两次,知道这个丫头从不肯吃亏,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上去倒似没以往那么气焰嚣张。
阿沫默不作声地望着蒄瑶的那件朝服,似乎是在期待蒄瑶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蒄瑶笑了一笑,她从容地从身上解下那件袍子,让小卉叠好了,盈盈道:“呵呵,让姐姐见笑了。今儿下了朝,陛下正召见呢,也不知在哪儿勾了下,这衣裳突然就给扯坏了。陛下体恤,怕我回去着凉,便将这袍子借予我挡寒。”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阿沫一眼,道:“这在以前倒没什么,但现在陛下已经与姐姐有了婚约,我想凡事还是仔细些好,现在就还给姐姐,莫让人拿了话柄,误会了姐姐与陛下伉俪深情。”
阿沫并未伸手去接,冷冷道:“不过是件衣服,有什么好误会的。那些想拿话柄的人,恐怕是吃多了撑的。”
她看了一眼蒄瑶那被强行撕扯开的衣襟,没什么表情道:“蒄瑶你这个样子,还是将衣服披起来吧!毕竟也是王妃了,袒肩露背,成何体统!”
蒄瑶面色有些尴尬,阿沫两手抱胸,不肯去接,她捧着朝服的手便一直僵在空中。僵了半日,只好丢给了小卉。
这一整个回合,如果不是蒄瑶在最后离开前,看到了阿沫的手镯,那便算是阿沫赢了。
但可惜,蒄瑶不但看到,还故意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耳后的发髻,朝她笑笑道:“姐姐的这枚手镯好生精致,是陛下送的吧?
呵呵,他果然还是老样子,以前送我东西,便也只会送些耳坠呀,手镯什么的。姐姐莫介意,他的礼物虽然没什么新意,但好歹眼光还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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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沫原地站了很久。
蒄瑶和小卉早已经乘坐凤辇离开,但她仍等在老地方,一步都没有挪。
她固执地仰着头,望着三百六十级台阶上的凌霄宝殿,固执地等着那个人出来。
璟华,我想你亲口跟我说。
只要你说,你说我就信。
当她的脖子和腿都开始发酸的时候,璟华终于出来了。
他走得很慢,似乎今天的每一步都怀着沉重的心事,比蒄瑶那个端庄的步子还要慢得多。
“沫沫。”他看到她,朝她走过去,笑得几分勉强。
“怎么今天下朝这么晚?”阿沫笑笑问。
她本想看到他就奔过去,扑进他的怀里,然后劈头盖脸地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要偷偷藏起贞鳞?蒄瑶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可她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太好,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竟又把话吞了下去,改成:“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过是有几件事情比较棘手,我就和几个大臣留下来,一起商议对策。”
“几个大臣?你们讨论什么?”阿沫故意问。
“呵呵,都是些老生常谈,沫沫听了会无聊的。”璟华笑了笑,挽起她的手道,“对了,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是特意来接我的吗?”
这种假笑会传染,阿沫竟也跟着笑起来,欢悦道:“呵呵,我下午去息园看静安,回来恰好路过,便想来等你一道回去晚膳。”
“嗯,沫沫真乖。”他来拉她的手,有些抱歉道:“只是我晚上恐怕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不能陪你。这样,我先送你回去用膳,一会儿再出来。”
阿沫本不想问,但今日璟华言语中满是漏洞,她心一凉,便也才发现似的,假意道:“璟华,你的朝服呢?明明看你穿出来的呢!”
璟华波澜不惊道:“哦,前面有些热,便脱了下来,顺手扔在椅背上,不曾想忘了带出来。”
“那我去帮你拿!”
“不用了,我真的热,反正晚上还要过来,顺便带回去好了。”璟华道。
他口口声声热,握着她的掌心却传来一丝凉意。
这一晚一反常态。
饭桌上阿沫吃得几口便说饱了,话也不多。
璟华有意逗了她几句,但她的兴头一直不高。而璟华自己似乎也有心事,根本连筷子都未动,喝了两口汤,便一直呛得低咳。
他走的时候,阿沫又拿来了一件袍子,替他披在身上,叮嘱道:“早点回来。”
他照旧是亲吻了她一下,温柔的声音,“嗯,我尽量。但若真的晚了,沫沫也不用等我,一个人先睡。”
阿沫笑着点头。
广寒的月色送着他离开,拖着地上的影子颀长而淡漠。
同样的冰姿玉骨,同样的皎美如画,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璟华在月色下的这道背影,让阿沫有些恍惚。
这个让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男人,在九重天的背景下,竟变得陌生起来。
不知是寒凉的月色,还是空旷的宫殿,这些都让她产生错觉,仿佛自己并没有像之前以为的那样真正了解他。甚至一些放在以前绝对是坚定不移的东西,也产生了一丝丝动摇,变得暧昧而模糊不清。
他就如深澈的海,让她无法看透。而她在他面前,却像一汪浅浅的小溪,水底的每一颗石头,每一根水草都让他一览无遗。
阿沫发出一声叹息。
璟华,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又到底瞒着我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