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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十四 章

嘉禾是在长业二十年, 她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才明白她大概天生就不是那种情感纤细的人。

父亲死了,她以为她会悲痛欲绝, 就如同古书上说的那些孝子一样, 形销骨立、食不下咽,但她从父亲的死讯传回来后就几乎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先是将赵贤妃带到了白鹭观,接下来是正式上书, 请求母亲暂时迁走山海关一线的民众, 接下来就是抽调大批人手, 将白鹭观水泄不通的围住,同时以高价征用了几位太医署的御医和民间的医者一同为赵贤妃保胎。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偶尔会想起父亲的音容, 眼眶发酸, 但往往还没来得及落下泪来, 就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天子驾崩, 政务由内阁暂时处置, 大事经皇后与内阁共同商决。整个京城都处于戒严状态,而杜银钗早在第一时间就取得了京师的兵权,是眼下整个王朝的最高的主宰。

嘉禾身为杜皇后的女儿,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把赵贤妃从宫里带出去, 等于是在天下人面前给杜皇后难堪。因此杜皇后这段时间杜皇后陆陆续续的派出了好几拨人劝说嘉禾将赵贤妃送回去。

来得先是坤宁宫的宦官,他们好声好气的用哄孩子的方式同嘉禾交流,希望能够说动这个年纪尚小、在他们眼中并无多少主见的公主。

嘉禾不见他们,直接让苏徽将这些人给打发走。

不久后来的是听命于杜皇后的朝臣, 他们以皇子不可怠慢为由, 希望嘉禾将贤妃送回宫中去。说万一贤妃在宫外产子, 宫里来不及派人照应。见嘉禾始终拒绝交出赵贤妃, 他们又疾言厉色的威胁嘉禾,说她扣住贤妃是想要挟皇子谋反。

嘉禾心想,要是保不住这个皇子,她今后就要做皇帝了,相比起这样的命运,造反的罪名她怕什么。

最后来劝嘉禾的是杜家的亲眷,身为嘉禾舅父的杜雍含泪走到外甥女面前,问她:“公主莫非真要置孝道于不顾么?”

嘉禾无言以对。

她最害怕的就是“不孝”的罪名,可是她必需走上这条与皇后对立的道路。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未来不会做皇帝,不会被臣子毒杀,夏国也不会亡,可她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一条无辜的性命被戕害。她见过失去孩子后疯癫的王嫔,不想再看见第二个如王嫔一般的女人。

“舅父能保证,我将贤妃送回宫中之后,她与她的孩子能平安活下来么?”嘉禾问杜雍。

一向精明的生意人在看向外甥女黑白分明的双眸时叹了口气,收敛起了往日舌灿莲花的本事,缄默不语。

杜雍和嘉禾都算是了解杜银钗的为人,他们两个都不相信,杜银钗会有仁善之心。

可是……

可是这样与母亲抗争,真的好么?

送走杜雍之后,嘉禾自己却又不可遏制的情绪低落。她怜惜要做母亲的赵贤妃,却伤了自己的母亲。今时今日她帮了贤妃,来日又能得到什么呢?

假如贤妃真的生下皇子成为太后,她难道还能指望这对母子日后感念她的恩德,让她做个富贵平安的长公主么?

尽管这些天赵贤妃都对嘉禾客客气气,甚至于毕恭毕敬,但嘉禾不愿信任她。

要不然,保小去大吧。

《汉书》之中钩弋夫人的典故又浮现在了她的脑子里。

下一刻她又马上用力的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个。从小被教导仁义的嘉禾此时还无非允许自己做出有违道义的事情来。

往日里她每夜都睡的很早,但这一夜她辗转难眠。她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轻手轻脚绕开守在外间的宫女,跑到了苏徽的房门外,叩响了窗子。

苏徽果然还没睡,他打开门时,屋内还亮着暖色的烛光。

对于公主半夜不打招呼就独自跑过来的行径,苏徽见怪不怪,什么也没多问,就这样直接将嘉禾放了进来。

“云乔,你又在读书么?”嘉禾熟练的在苏徽被各式书籍堆满了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坐下的位子。

“嗯。”其实不是读书,是在整理史料。这短短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有不少还是过往文献之中从未记载的。

“你又不考科举,为什么还总这样勤勉?”嘉禾嘟囔。

“因为……个人兴趣?”苏徽如果按照母亲的安排,是本该就读政法类学院,结交同圈子的权贵子弟,然后毕业从政的。

这样的话,他永远也不可能见到嘉禾。最多是在无意中瞟见与惠敏帝有关的电视剧时感慨一下演员漂亮。

“公主,人活这一世,寿命也就这么多。如果不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行事,未免太悲哀了。所以公主现在想做什么就去做,后不后悔是将来的事情。”苏徽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小姑娘又和往常一样陷入了纠结之中。

未来的女帝最大的毛病就是内心思虑过重,难怪在史料记载中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嘉禾抱着双膝喃喃。

过了一会她又问:“云乔,你难道没有后悔的时候么?”

苏徽向来做事果决,又对感情方面不大敏感,连喜怒哀乐都不常有,更别说感情。

“我现在也没什么后悔的,但我担心将来。”嘉禾将头低下,“娘娘……”

这不是嘉禾在苏徽面前第一次流露她对父母的感情,她是个重视亲情的人。

而苏徽,恰恰就是那个不了解亲情的人。

“公主,我想问——”比嘉禾要年长的苏徽向来是引导嘉禾的存在,可是这时他却露出了迷茫,“这天底下难道每个子女都会依赖父母吗?做父母的,就一定会爱自己的孩子吗?”

嘉禾愣了一下,自然而然的答道:“生养之恩重如山。”

是吗?

苏徽搁下笔也跟嘉禾一样,默默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可是他的母亲又不曾生育过他,二十三世纪体外胚胎培植技术早就成熟了。

苏潆也没有认认真真的抚养过他,陪伴在苏徽童年的,是育儿机器人和不同面孔的家教和私人医生。

苏潆爱过他吗?

苏徽想起了上一次在通讯仪上见到的母亲,她冷着面孔喝令他回来。他不确定这究竟是爱还是控制欲。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假若真有不爱子女的父母,那么子女也不必为此耿耿于怀。人活在这世上除了父母亲情之外,还会拥有很多别的东西……”嘉禾看出了苏徽心情低落,她阅历浅薄,只能用这样空洞的语言来安慰他。她猜他与自己父母的感情多半不是很好,一个会将孩子送进宫里做宦官的家庭,想来不甚美满。

苏徽坐到嘉禾身边,也和她一样抱着膝盖坐下,“谢谢。”以前并没有人和他说过类似的话。过于早慧的头脑使他远比同龄人要沉稳,成年人在与他交流时都不自觉的将他当做同辈,人们似乎都认为,他是不会难过的。

嘉禾理解成了苏徽是不受欢迎,又道:“以后只有有我在,就没有谁敢对你不客气。”

“我留在公主身边,没什么用的。”苏徽想说的其实是,他可能很快就要走了。

嘉禾轻哼了一声。

苏徽是她最信任的宦官,她看不得他这样自轻自贱。

她无意识的想起了天书上预言的未来,假如她真的要做皇帝,苏徽这样博学,倒是可以当司礼监的秉笔——想到这里她猛地掐了下自己的掌心。

皇位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她的学识和性别坐上那个位子只能引火烧身,可是——她却偶尔会不自觉的畅想黄袍加身的那一天。也许人本性就是贪婪的。

*

长业二十年八月中旬,皇帝的棺材被运回了北京,随着天子棺椁一同回来的,还有胡人南下正式攻打山海关的消息。

整个京城都披上了素白,以此悼念逝去的天子。嘉禾那日跪在三清像前,念诵了一整天的经文。

然而不知为何,荣靖公主并没有回来。

听说她留在了军中,谁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皇帝御驾亲征的大军被分为了两部分,其中三分之二的军队在服素三日之后,就继续开拔北上,迎击胡寇。荣靖一个女子跟在行伍之中,难道是要领兵作战么?

嘉禾想不明白。

眼下正是风雨四起的时候,任谁都没有办法心安。嘉禾心中的不安反倒比起其他人要更少一些,天书的预言说夏国亡国是在数十年后,这么看来,如今的国力,还足以应对眼下的危机。

她尽量让自己不去想旁的杂事,只专心待在白鹭观里守住赵贤妃。直到有一天宫里又来了宦官。

还是个熟人,是从前侍奉在她父亲身边的司礼监太监梁覃。

“公主在顾虑什么,奴知道。可公主总不能不参加自己父亲的葬礼吧。”梁覃苦口婆心的劝。

嘉禾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跟着梁覃回了一趟皇宫,于情于理,她都得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

从白鹭观离开之前,嘉禾先是做了一番准备。

她将苏徽叫到了身边,叮嘱他看好赵贤妃,“不管是谁来见贤妃,都不能让他如愿。”

苏徽没有马上答应嘉禾这个请求,反倒是奇怪的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嘉禾不解,“近日里你总这样心不在焉。”

苏徽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多说。

在看着苏徽离去之后,嘉禾从自己住处的地板下翻出了天书。思来想去,她都觉得藏在这里不是很安全。上一次将天书的几页教给母亲,杜皇后的反应激烈的让她害怕。

她谎称天书被她自己烧了,可杜皇后未必就信了她的托词。说不定这次会趁着她离开来她的房间内搜查。停灵到下葬需要那么多天,这本书如果继续放在这里,被找到的概率极大。

嘉禾思来想去,解开了上袄的系带。

这段时间天气凉了,穿的衣裳比平日要厚实,藏一本书在怀里不一定会被发现,等会她还要再披一件斩衰孝服。再说了她是公主,多少人见到她只能跪拜不能直视,书在她身上反倒更加安全。

在拿起天书的时候,她无意中翻到了一页,这一页的内容她之前看过几次。

她用了三年的时间琢磨,明白了这本书的大致书写规律,首先,文字是横排,从左往右读,其次,有一些奇怪的小符号在文字旁,似乎用于隔开不同词句,充当句读之用。最后,这本书似乎每讲述完一个朝代的发展脉络之后,还会细说这个朝代士农工商。

眼下书卷打开的这一部分,似乎说的是她夏朝的文人。书上不出意外的有好几个她熟识的名字,这些都是翰林院中她父亲所重视的大儒。

还有更多的名字是她不认识,想来要么是还得晚几十年才扬名,要么就是无心仕途所以在朝堂之上声名不显。

往日嘉禾对这一部分并不算重视,今天将书拿起时,也只是随意瞥了一眼而已。

但就是这一瞥,让她发现了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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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救贤妃,只是想救贤妃肚子里无辜的孩子而已

至于贤妃本人……她其实始终是警惕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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