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轰鸣,日与月同现。
十八层地狱恶鬼如潮水涌出,它们面目狰狞,晃动着惨白的骷髅头,没有眼珠的眼眶子里闪动着妖异的红光,每一个恶鬼都伸着白骨森森的五指,指向地狱深处唯一的光亮,那光亮通向人间,通向自由。
恶鬼们疯狂了,嘶吼着,咆哮着,那一束微光诱惑着它们冲出这永无止境的黑暗。
破天害怕了,他只是想救自己的主人,他打开地狱大门,不过是为了转移十八殿阎君的视线,可这些恶鬼为什么会冲过往生门,来到奈何桥。
毗天筋疲力竭,脸色惨白,额角的汗水流过冷白的唇,在地府受红莲业火焚烧八十天,他已是强弩之末。
破天嗫嚅着,想过去扶他,却不想他狠狠将破天挥倒在地。
“你可知你闯下了弥天大祸,你擅自打开地狱大门,这十八层恶鬼一旦涌向人间,三界都将被颠覆。”
“不是……我只是想救你……”破天无力地解释。
毗天眉眼冷厉,一如既往地决绝,“若救我,就要为祸三界,我宁愿永生永世呆在地府,也不要你来救我。”
破天愣住了,蜂拥而上的恶鬼撕咬着她的身体,他却好似没有知觉似的。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若不是破天救你,待你受那红莲业火焚烧九九八十一天,你将永远消逝在这三界,若不愿破天救你,你倒是呆在那地狱熔炉里别出来呀!如今出了地府,倒是耍起横来,本君实在瞧不上……”
青荼说得起劲儿,不防破天却扯了扯了他的衣袖,只得瘪瘪嘴道:“没出息……”
青荼施了一个发诀,那些恶鬼瞬间灰飞烟灭,它们微微后退,却又很快涌了上来,将一行人淹没。
青荼杀红了眼,将破天稳稳护在身后,他抹掉嘴角殷红的血,在杀死一波恶鬼后,狂笑三声,衣袖翻飞间,一瓷白的玉瓶儿现于掌间。
他举着瓶中清酒豪饮,姿态张狂,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气,将一口酒含着,对着近前的恶鬼喷出,瞬间那恶鬼身上燃起了一片大火,惨叫声此起彼伏。
“哈哈……让你们这群丑鬼见识一下爷爷的厉害!”
“破天,莫要颓丧,待爷爷将这地府恶鬼杀个天翻地覆,到那时请你到人间大醉三百场,尝尝苏州府风月楼最地道的美酒陈酿。”
“不过,还是关外的烧刀子带劲儿,这梨花酿软绵绵的……”
他含着笑,语调欢快地低声抱怨。破天心内空洞又茫然,强勾出一个惨白的笑。
青荼站在血色翻涌恶鬼包围的地狱里,身如玉山,挡在破天面前,“别怕,本君会护着你,这群杂碎不足为惧,且看本君施展神威,带你杀出重围。”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落在散发着恶臭的风里,和着梨花清酿的味道,冲淡了地狱的血腥气,青荼绯红的织锦华裳上的牡丹绣图血迹斑斑,一团脏污,这人平素最爱洁,如今堕入这地府,却弄得满身狼狈。
地狱晃动起来了,几人拦在奈何桥边,却毫无用处,恶鬼们杀退一波又来一波,它们向着奈何桥涌来,绝大多数恶鬼落入黄泉,瞬间灰飞烟灭,可它们仍不死心,血红的黄泉浪涛翻天,不停地浮起一个个骷髅头。
黄泉水不停地上涨,冲击奈何桥,奈何桥上的恶鬼密密麻麻的,整个地府都在猛烈摇晃,奈何桥摇摇欲坠。
阿难慈悲的面容一片哀痛,纯澈的眼眸忧虑无比,他叹息道:“黄泉倒灌,地狱将毁,恶鬼尽出,人间罹难。”
须臾苦中作乐道:“地藏王的信徒,永世守护地府,你追随着地藏菩萨,发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如今地狱尽毁,你不是自由了吗?”
阿难圣洁的面容含着悲戚,“恶鬼与神明同在,自由与枷锁同存,世上若没有地狱,也就没有天堂,若没有囚牢,也没有了自由。”
青荼不耐烦,啐了一口道:“秃头,这要命的时候,还如此神神叨叨,啰里啰嗦,忒烦人!”
“轰……”
奈何桥被冲垮了,桥下的幽灵绿莹莹的,黄泉水如一碗煮沸的红汤。
毗天双眼赤红,吐出一口血来。作为三界的守护神,无论他与天族有什么样的仇怨,对着他曾守护的三界,他无法对三界的苦难视若无睹,见着这血色汪洋,他的眼中几乎泣出血来。
破天凄然一笑,映着赤色的天地,往日木偶一般的面孔现出几分生动。
“主人,我错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犯错。”
毗天并不抬头,只痛苦地遥望人间。
破天自顾自言道:“那日,我到人间玩耍,路过钱塘,听凡人讲了哪吒三太子的一段往事,他抽了龙王三太子的筋,祸及整个钱塘,于是他剔骨还父,割肉还母。”
破天释然笑了笑,“我闯下如此弥天大祸,自当用这一身血肉来偿还。”
毗天脸色大变,呵斥道:“此事本尊自有裁断,你的血肉身躯乃本尊所赐,岂容你自己随意处置?”
“自我诞于红尘,便知晓我是为主人而生。主人要我生,我便生。主人要我死,我便死。我是主人手中的利剑,主人意之所指,我剑之所向。我为主人横刀立马,为主人浴血奋战,主人的命令是我存在的信条。”
你是我仰望的主宰,跪伏的神明。我的灵魂时刻匍匐在你的脚下,我是你最忠实的奴隶,最锋利的杀器。在主人的身边,我愿意做一条随时听命的狗。”
毗天万年不变的脸上有几分隐忍,“我从前……”
“从前如何已然不重要了,我原是主人做的提线木偶,为主人舍生忘死本就是理所应当,你赐予我生命,让我得见这七情六欲的人间。这天上人间无论多少酸楚苦痛,于我而言,仍是宝贵的存在。”
“只是从前我只想做主人的奴隶,可现在我只想做自己。我无法决定自己的生。可这一次,我想决定自己的死。”
毗天不明了破天为何在此时言语这些,有些许的恼怒,“说这些没用的事情作甚,眼下我……”
破天打断了毗天的话,无畏地望着毗天。
这是从前不曾有过,他从前不敢这般,此时他神色决绝,说不出的坦然,“我乃主人的骨中骨,肉中肉。主人乃天地间的尊神,若以血肉筑城,以脊骨做石桥,哪怕地狱恶鬼千万万,怕是过不得奈何桥,渡不得黄泉水。”
破天释然一笑,“如此,我便剔骨做桥,割肉做城,舍去了这身躯,偿还主人这一世赐命的恩情吧。”
毗天脸色苍白,怒道:“放肆,你竟敢如此……”
十八殿阎君望风赶来,陈列黄泉两畔,冥帝从天而降,收罗着逃逸的恶鬼,他气急败坏道:“尔等之过岂是你舍了这一身血肉便可偿还?尔等当永囚无极雷池,受无尽天雷之苦。”
破天念了个咒语,以生命为献祭,设了一道结界将自身笼在其中。
这是在地狱十七层过生门学得的献祭之法,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一旦阵法结成,无人可阻挡。毗天青荼一行人骇然不已,想要上前阻止,却被冥帝一行人缠住。
破天取出破穹刀,平静得不可思议,“这破穹刀乃是主人赐予我的。如今自该用它结束这一切,也可算是善始善终。只愿自今日起,天上人间我与主人从此两不相欠,以后生生世世也永不相见。”
言罢像是没有知觉似的,一刀一刀割着血肉,血雨纷纷,落到地上,化作艳丽的红色焰火,那些恶鬼惨叫呼号,眨眼之间化为一滩脓水。
天上红光大盛,十八层地狱从未如此明亮,纷涌的恶鬼被阵阵红光震慑,惊恐地往黑暗的地狱里缩去。
黄泉涌浪,血水汤汤。
两岸曼珠沙华疯狂生长,翡翠玉叶刹那间枯落,殷红花瓣瞬间怒放。
黄泉彼岸,千里花开。
毗天骇然,凄然长啸,“天奴……”
青荼亦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向破天冲去。
阿难跪坐地狱黄泉,慨然长叹,双手合十,念起了往生咒,一时间地狱金光闪动,圣洁的梵音缭绕在血色地狱,在恶鬼的咆哮声里,仿佛一曲凄美哀婉的挽歌。
破天愈来愈虚弱,脸色愈发苍白,眼睛却很明亮,唇角的微笑亦是洒脱温暖。
他身上割下的血肉化作黄泉血红的墙,墙内是黑色地狱,墙外是烈火人间,那些恶鬼一旦靠近这血墙,便会被烈火所焚,顷刻间魂飞魄散。
可它们之中仍有不心甘的,一茬一茬向人间涌去,黄泉多少妖魔鬼怪于今日都消散作云烟。
大抵无论是天上神,亦或是地狱鬼,都愿舍去魂魄血肉,只为自由而战。
破天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敲碎了自己的骨头,这骨头化作赤色的石桥,横在黄泉两岸,汹涌的黄泉顿时风歇浪静。
破天觉得自己灵魂轻飘飘的,向天地荡去。
他说不出的自在,说不出的快意。
地狱恶鬼狰狞的面目,毗天青荼疾步踏云的身影,都化作眼中的虚影,慢慢淡去。
靛青袍子飘落于地,衣袖间落下一颗桂花糖,破天在神魂消散前,恍然觉得,于青荼,他有一言尚未交代清楚。
“这颗糖,很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