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光线暗了下来, 车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颇为遗憾地开了口:“咱们就来好好说说这事。”
她没出声。
“你觉得, 我要不说你需要你表妹的指点,能有个合情合理的由头把她请到我家长住吗?”
她还是没出声,他暗自决定,她要是一直不说话, 或者表示反对, 他就,就借着镇压的名头亲她一下……该亲哪里呢?哎呀,车里要是再亮一点就好了,伸手不见五指的, 他都找不准想亲的那个位置了。
他正努力辨认着, 就听到她出声了,声音还很平稳:“你说的对,你这样说挺合理的,而且这么一来, 他们两个意见相左, 自己就把问题说出来了。”
这……真是太会见风使舵了, 他深深觉得, 有的时候女人太识时务也不好。
他更逼近了一点。
“那你说我暴露你表妹没有?”
“没有!”
“这事儿我解决了没有?”
“解决了!”
“你还生气吗?”
“没有, 没生气了, 真的。”
“……”
他真是没话说了,闹个别扭有头无尾的, 都不坚持到底, 意志太不坚定, 太没有骨气了。
好吧, 看在她这么识趣乖顺的份上,暂且放她一马,主要是车里太黑了,要是亲错了地方闹出笑话来,那脸可就丢大了。
他撤了手,坐回原来的位置,仍是扣着她的手,道:“其实这事只算是暂时解决,治标不治本,问题根源还是在岚姐姐那儿。”
“是啊,还真是挺麻烦的。”尹沉壁附和他。
“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只要岚姐姐嫁出去,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她能嫁出去是最好的,对她自己,对大家都好,”她感慨,“可是这种事怎么说得准?”
“说不准么?”他冷笑两声,“有的是办法。”
这时马车过了巷子,转到正街上,街边灯光透进来,她看见他脸上表情凶狠,目光阴沉,不由心惊肉跳地说:“你……你不会干出什么过分的事吧?”
他笑了一笑,脸色回复正常,“没呀,说说而已,人家的家事,我哪管得了这么多!”
“真的?”她有点不肯定,“你手可别伸得太长了!”
他放开她的手,接着又整个儿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笑道:“知道了,我这不是为了你吗?免得你表妹的事总来烦你,你不要我做,我就不做。”
她想了想道:“也不光是为了我吧……你难道不希望你的好兄弟和我表妹和和睦睦的?”
“我这下得罪了文宣,估计他很长时间都不愿意理我啦!”他轻描淡写地说。
她安慰他,“他以后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他明不明白我无所谓,你明白就好。”
尹沉壁心里甜丝丝的,想了想又问他,“要不我也学学点茶?”
“你疯了不成,”闻若青很惊吓地看她一眼,“我看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学什么不好,要学点茶!浪费时间不说,味道又不见得好。”
“我瞧你不喝得挺开心的吗?”
“点茶这玩意儿,不过就是拿来装面子的,”他这会儿原形毕露,漫不经心地说,“有那闲功夫,不如拿茶瓯泡出一大壶来,既省事味道又不错,现今各地出的几种散茶,泡出来味道都比团茶要好。”
如今上至天潢贵胄,下至黎民百姓,日常喝茶确实都以冲泡散茶为主,团茶日渐式微,点茶斗茶更是作为一项风雅之事,只在一小部分闲极无聊的贵族之间流行。
“哦。”
“点茶你是不用学,不过要说到茶艺茶道,多了解些也无妨,一会儿咱们去辞云斋,我找本书给你看看。”
“好啊。”尹沉壁笑道,心中暗暗思忖,回去可得叮嘱一下栖云,六爷在的时候不要把那有问题的六安瓜片沏出来给他喝。他平常喝茶都如牛饮一般,她还以为他尝不出好坏来呢,现在看来他不是不能分辨,只是懒得计较而已。
到了国公府,闻若青领着尹沉壁去了辞云斋,从藏书室里取了一本《茶经》、一本《茶梳》给她,道:“只看这两本,也尽够了。”
尹沉壁知道今晚他宿在外院,要和人商量事情,接了书就打算自己回长桦院。
她掉头走了两步,就听闻若青道:“走这么快干什么?还有事呢。”
“什么事?”
“这会儿时间还早,你跟我去书房,”他笑道,“上次给你的书,想必也看得差不多了,我来检查检查。”
“……”他这是,当先生当上瘾了?
她老老实实地跟他去了“披素”,今日书房里当值的是另一个小厮,赶着来给六爷六少夫人上了茶,带上门退出去了。
闻若青便问她:“上次给你的书,都看了哪些?”
“《长物志》和《文房四谱》、《装潢志》都看完了,《云烟过眼录》看了一小部分,其他都还没看。”
嗯,看来确实主次还是分清楚了的。
他微微笑道:“那就先考考《长物志》和《文房四谱》吧——山斋之选,何以为要?”
尹沉壁答道:“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太敞则费目力。或傍檐置窗槛,或由廊以入,俱随地所宜。中庭亦须稍广,可种花木,列盆景。夏日去北扉,前后洞空。”
他又问:“琴室呢?”
“层楼之下,盖上有板,则声不散;下空旷,则声透彻。或于乔松、修竹、岩洞、石室之下,地清境绝,更为雅称……”
他笑着点头:“好,何为砚之上者?”
“砚以端溪为上,出广东肇庆府,有新旧坑、上下岩之辨……”
“笔呢?”他拿起书案上的一枝湖笔。
她答道:“尖、齐、圆、健,笔之四徳……”
……
他瞪着她,很好,很好。他这夫人,还真是个被俗务耽搁了的好学生,怪不得她弟弟书也念得这般好,姐弟两个还真是一脉相承。
他摸了摸下巴,“光纸上谈兵没用,关键是要能学以致用,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算了,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让他们给你叫个丫头过来陪你回去。”
尹沉壁应了,见他端坐书桌前,翻开一本书,一边拿笔一边回头看她。
她会意,立刻自觉上前,取了墨锭,从桌上的小水瓮里取了水注入砚台,按着袖子磨墨。
他嘴角含笑,低下头看书。
她磨好了墨,察言观色,问他:“六爷是要画图纸?”
“嗯。”
她便从架子上取了一张熟宣过来铺好,拿镇纸压住。既是画图纸,还是得用熟宣,墨不易渗透,遇水也不易化开。
他笑道:“好了,去看你的书吧。”
她在边上看了一会儿那本《茶梳》,又听他道:“帮我取点朱墨来,需要用一点。”
她赶紧放了书过来,书桌上看了一圈,没找着朱墨,他已经在纸上画了一个很古怪的图形,边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
“朱墨到架上去找,好像就在下头。”
他搁了笔,走到那架沙盘边,若有所思地拨弄着沙盘里的两队骑兵人偶。
她到书架边去找朱墨,找了好几格都没找着,最后才看见上面那层格子角落里,几本书下压着一个小锦匣。
她问:“是这个吗?”
他转身看了看,皱眉道:“这锦玉,怎么放得怎么高?”一面说一面往这边走。
她没等他过来,踮着脚去够那锦匣,够是够到了,不过匣子上头压着的几本书也一并被带了出来,眼见匣子抽开,那书就要掉下来砸到她头上,他赶上两步,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旁边一拖。
她没站稳,踉跄了一下,手里的匣子也落到地上摔开了,里头的墨锭滚了一地。
他赶紧抓住她另一只手臂,把她扶稳站好。
她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缠到一起,彼此的眼里都看不到其他东西了。
他的手慢慢移到她肩上,略微用了点力,把她往自己这边按了按,人就到了怀抱里。
只是还不太服帖,她的身体倾斜着,下巴颌儿搁在他胸膛上,有点僵硬地仰着脸瞧他。
他也勾着头,垂下眼看她,声音微沉:“怎么,你有意见?”
“……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好像我的丫头来了。”
他仔细一听,门外的确有细细的、怯懦的敲门声。
好吧,他本来觉得很可以把方才在马车里没干成的事做上一做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放开了她,“出去的时候,叫人过来把这儿收拾一下。”
翌日早饭后,闻若青便跟老太君和江氏说了要带尹沉壁去柏杨庄的事。
“好好好,”老太君爽快地笑道,“你们年轻人,是该多出去走走,沉壁这几天辛苦了,去散散心也好,只是万事都要小心。”
江氏倒是犹豫了一下:“要去几天?远不远?你既有事要办,她跟着去方不方便?”
闻若青笑道:“也就在萧山边上,子阳江对岸便是,没多远,明天去,两三天就回来,我办的是小事,她去不会不方便。”
江氏便也点头,“那你们去吧。”
闻思齐和珏哥儿却不干,嚷着要一起去。
谢霜严厉地盯了他儿子一眼,珏哥儿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委屈地低下了头。
闻思齐嘟着嘴道:“为什么不带我去?六哥六嫂也太不够意思了。”
闻若青说他妹妹:“我们去是有正事要办,你去凑什么热闹?再说,你功课学得如何了,天天偷奸耍滑的,我看你那女先生闲得头上都快长草了吧。”
“六哥说什么呢!我这段日子很用功好不好?”
“很用功是吧,那你把《涑水家仪》背来听听?”
“……”闻思齐哑了口。
江氏帮着她爱女,“平日怎不见你关心齐姐儿功课?这会儿来考她做什么,她想去为什么不能去?”
“母亲!都说了有正事要办。”闻若青很是无奈。
“就算有正事要办,但都能带你媳妇去,为什么就不能带齐姐儿去?”
“好了好了!”老太君听不下去了,喝止江氏道,“齐姐儿去干什么?要玩以后有的是机会,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她说完,朝江氏使了个眼色,瞄了瞄尹沉壁的腹部。
江氏猛地一下会过意来,马上转了口道:“也是,你六哥六嫂去办正事,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齐姐儿见母亲也不帮着说话了,气得跑了出去。
尹沉壁到外院找冯管事说完事,就去了流影阁。
她原本答应过闻思齐去聚贤茶楼时带上她,可这次因着老太君的病没去成,如今又有了俞飞帮着料理铺子里头的事,递消息征询意见方便了很多,以后也用不着再去茶楼,如此说来,倒是她答应的事没有办到。
正好她要把俞飞带到铺子里,干脆去问问齐姐儿要不要一起去。
闻思齐还在书房里听女先生讲学,她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女先生带着女侍童出去了,这才敲门进去。
闻思齐正拿支笔在纸上画人像,见了她招呼一声,仍是埋下头玩笔杆子。
尹沉壁上前一看,纸上的人是她六哥,寥寥几笔,却惟妙惟肖,眼睛眉毛都变了样子,但就是能一眼看出来画的是谁,尤其是那种生气时面如寒霜的样子,看起来可恨又可爱。
她忍俊不禁,笑着道:“画的很好啊,拿去给你六哥看看。”
“我才不给他看,他太讨厌了。”闻思齐说着,刷刷两下把纸撕烂团成一团,扔到桌子角上。
尹沉壁在旁边坐下来,问她,“今儿下午我要去趟骡子巷,你跟不跟我去?”
闻思齐懒懒的,好半天才说:“骡子巷有什么好玩的?那么偏僻的地方,我不去。”
“我到骡子巷办完了事就到槐荫街喝会儿茶,再顺道买些东西,去吗?”
闻思齐有了点兴趣,“那我要在外头酒楼里吃饭。”
“好啊!”尹沉壁点头,“我们逛完了就去衙门找你六哥,叫他请我们。”
“我要上玉华楼!”闻思齐笑逐颜开,拍着手道。
“行啊,玉华楼我都还没去过呢。”
“我还要逛西市的夜市!”闻思齐满含期待地看着她。
尹沉壁笑道:“可以,不过得你去跟母亲说,要玩那么久,若是我去说,母亲不见得同意。”
“包在我身上!”闻思齐雀跃地不知如何是好,赶紧携了六嫂的手出了书房,带她去看她养的金鱼,又一叠声喊丫头上茶。
没等中午吃饭,闻思齐就去了清心堂找江氏,撒了一会儿娇,说要出去玩。
江氏因着早上的事着实心疼了一下女儿,没等她哀求几句就答应了,叮嘱她带够人,早去早回。
闻思齐道:“我叫六嫂一起去,正好一起等六哥散值,晚上让六哥请我吃了饭再回来,他们两个本来就欠了我的。”
江氏一想也成,有三儿子在,三儿媳也是个沉稳的,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嘱咐了几句也就罢了。
闻思齐又赶快跑去找她六嫂,兴奋地说:“母亲答应了,六嫂准备穿什么衣服出去?”
尹沉壁笑道:“就穿今儿这身不行么?”
闻思齐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皱眉道:“太素了,换件鲜艳点的嘛。”
“下午再说吧,母亲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闻思齐嘿嘿笑道,“我可没说是你要出去的哦,我只说是我要出去玩,你是陪我去的。”
尹沉壁忍不住在她花朵般娇艳红润的腮帮上轻轻捏了一把,“真是个机灵鬼儿!”
她本来准备中午告知长辈们一声的,这么一来倒省了不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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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沉壁回答的话,出自明代文震亨所著《长物志》及宋代苏易简所著 《文房四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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