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皎恍若不闻地微微垂着头,小指粗的香头已经挨近了莲灯上的火苗。
她跪经的香是高香,檀紫色的表面上,金粉的蝇头小楷细细地写着经文,一炷烧过少说也要半个时辰,那侍女有些焦虑,劝阻道:“娘娘,您的心至诚,就是天皇佛祖感应,也只有念您好的。只是身子到底是自己的,伤了腿、骨头,这不是容易的事。”
她全为霍皎考量,话说得恳切,胡乱中甚至要讲起主子的闲话来:“您只看馥宁郡主……”
“罢了。”霍皎抬起手来打断了她。
不知道被侍女的哪一句话戳中了心事,霍皎当真就这样放下了手里的香,对着佛龛拜了一拜,在心里静静地祈愿了一回,束手退了出来。
侍女微微吁了口气,连忙跟上去扶住了她。
霍皎脚步不疾不徐,侍女跟在她的身边,悄悄地看着她面上的神情,却听见她忽然开口道:“贵妃娘娘这几日忙不忙?替我递个帖子。”
侍女应了声,就道:“听说贵妃娘娘的兄长今日进宫来探望,想必今儿是不得闲的了。”
她随口说着,却察觉被自己搀住的手臂微微地绷紧了,脚下也停了下来,问道:“容将军回京了?”
察觉到自己仿佛有些失态,霍皎垂下了眼,轻声道:“听说柳州僻远,民风素悍……王师出征未久,实在是令人担忧。”
侍女不疑有他,但笑道:“奴婢也是早间出门,碰上了凤池宫的姐妹,听见提了一嘴,兴许听岔了也未可知。”
见霍皎仍有些怏怏的,就劝慰道:“天威煌煌,必能无往不克的,娘娘就是太过悲天悯人了些。”
霍皎抿起唇,微微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凤池宫接了帖子,倒很快就有人亲自来送回信:“德妃娘娘祺安。我们娘娘说,德妃娘娘难得有兴致出门,娘娘自然在宫中扫雪烹茶,相迎娘娘。”
霍皎顿了一顿,浅笑道:“倘若贵妃娘娘有客,本宫便不去叨扰了。”
廉尚宫笑道:“娘娘今日有暇,并没有客的。”
霍皎就微微点了点头。
她过凤池宫来的时候,容晚初果然正闲暇,倚在当窗的榻上看阿讷调/教宫人。
两个新选上来的宫女都是何氏精挑细选的上等,规矩只有好的,跟在后头学了几天,就慢慢地上了手。
容晚初并不管这些琐事,随口喊的还是用惯的旧人,这时候听着阿讷“捐红”、“白芍”地叫着,倒生出些兴致,问道:“好好的女孩儿,怎么名字取得这样随意。”
两个宫人都不由得有些赧然,道:“原是进宫来的时候,教引嬷嬷随口取的,和同来的姊妹们一般序齿……”
这宫里头,普普通通的宫娥内侍,连性命都不值一钱,何况是名字呢。
容晚初旋就想通了里头的缘故,不由得微微地叹了口气。
她温声道:“既然如此,到了我这里,就依着我来取名。”随手卷了掌心的书,挨个点了一点,道:“一个青女,一个素娥,生的都这样漂亮,配来恰恰好。”
宫人不曾读过诗书,不知道什么是“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只是伏下/身去行礼谢恩,站在一旁的阿讷就看见有个眼角都挂了湿红。
她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生出一点难得的感慨来。
宫女在帘子底下含笑通报:“德妃娘娘来了。”
容晚初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闻言就从榻上起了身,阿讷连忙上前来服侍她换衣裳。
将作监奉中旨办事,手脚十分的利落,凤池宫的窗子已经一色全换了琉璃,天光通透地照进宫室里,窗下大盆清供的影子矮矮地印在地上。
容晚初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过霍皎,只觉得她比之前最后一面的时候更加清瘦了些。
她原本就是清艳如梅花覆雪的面相,再消瘦一些,盈盈地坐在黑漆方椅上,却像是随时随地都可能因风飘去一般。
容晚初对她的心事若有所觉,这时也不由得微微地叹息。
她刻意地放重了脚步,椅子里目光缥缈的少女醒过神,亭亭地站起身来,屈膝道:“贵妃娘娘。”
“霍姐姐。”容晚初在主位上落了座,神色温煦地道:“多日不见,霍姐姐说有事要与我商榷?”
作者有话要说:
殷七:在大舅哥欣慰和暴怒的边缘反复横跳。
哎,七哥什么时候争气点。生活不易,眠眠叹气。
第48章 惜芳菲(1)
霍皎微微低着头,犹然保持着方才行礼时的温驯姿态, 容晚初的视线从她光洁的额落到瘦削的颊上。
她顿了顿, 温声道:“霍姐姐正该出来多走动走动、散散心的。”
语气间有些劝慰的意味, 敏感如霍皎刹那间就领会到了。
她不由得微微地抿了唇,片刻才浅浅一笑道:“臣妾性子惫懒,倒教娘娘担忧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容晚初心中微喟, 没有多劝, 就重新提起了前事:“霍姐姐帖子里说有件事想同我说一说, 不知道是什么事?”
霍皎微微松了口气, 面上就露出些赧然之色来:“是臣妾一点子胡思乱想, 也不知道会不会给贵妃娘娘添了麻烦。”
容晚初就将姿态坐得更端正了些,手合在了膝上, 温声问道:“霍姐姐请讲。”
这样郑重其事的态度让霍皎唇角稍稍弯了起来。
她道:“这一年里头出了这许多事,总归并不算十分的太平。如今眼看到年下, 柳州却又起了乱逆。臣妾因而想着, 臣妾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忝居深宫,受天下百姓供养, 却不曾为百姓、为朝廷谋得半点福祉, 实在深愧。”
容晚初微微地笑了笑。
她没有接话, 霍皎也没有等着她说什么,就自己说了下去:“臣妾有报国之心,只恨不能建寸尺之功……如今王师远征,正为太平江山流血, 臣妾也愿意聊尽绵薄,为王师预备些药丸、香囊,以充劳军之用。”
她说话的时候也稍稍地低着头,姿态谦恭又诚恳,任是谁来听到这一席话,也会觉得实在是玉壶光照、丹心热血。
容晚初却沉默了下来。
她听着这个女孩儿小心翼翼地隐藏起心事,做这样诚挚而卑微的努力,心中有说不出的不忍。
上辈子……
霍皎也这样请求过吗。
那个时候,宫中最张扬得意的,还是升平皇帝的爱妃秦氏。
以她对秦氏的了解,恐怕霍皎说出这样的话,只会得到拒绝和肆意的羞辱。
以至于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句源于善意的拒绝都难以说出口了。
这长久的沉默让霍皎微微地抬起了头,面上挂了浅浅的笑意,那笑容落在容晚初的眼里,也是哀凄而苦涩的。
霍皎轻声道:“贵妃娘娘是觉得,臣妾太过冒昧了吗?”
容晚初没有当下就回应她的话,只是低下了头。
羽缎的裙摆在光线温柔的室内,随着细微的动作而折出淙淙的光,空气中有柔软轻/盈的绒毛飘摇地落下来,沾在鸦青的衣料上,又被一只白/皙的手轻轻地拂去了。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像是宁静的时间也这样停在了她的指尖眉梢。
霍皎的神色也在这样的宁静里慢慢平复了下来。
容晚初这才温声道:“霍姐姐有这样的恩慈之念,着实是一件极有功德的事。”
霍皎的眼睫微微地扑朔着,紧紧地抿住了唇,就听见容晚初道:“只是霍姐姐声名矜贵,这些琐事交代给底下的人去做就罢了,万不须霍姐姐亲自动手,反而损了将士们的福气。”
霍皎抬起头来,对上了容晚初仿佛洞悉一切而又如一无所知的眼。
她齿关紧紧地咬住了唇,掩在广袖之下的手握成了拳,不长不短的指甲陷进了肉里,依然能感觉到身体微微的战栗。
“臣妾……”她终于发出声音的时候,喉咙间有些干涩的刺痛:“感念贵妃娘娘的宽宏。”
容晚初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空气中又荡开了一阵沉默,霍皎立在地中,仿佛也总有些不安之态,垂着眼睫站了半晌都没有动。
宫人提着砂壶,在屏风底下顿住了脚,忐忑地不知道该不该近前来。
容晚初招了招手,那宫人就垂着头,屏声静气地走上来换了桌上的茶水。
她笑道:“霍姐姐坐,我这里规矩简薄,让霍姐姐见笑了。”
霍皎闻言就弯了弯唇,轻浅地笑道:“贵妃娘娘说这样的话,臣妾都不敢教您看见臣妾宫里头那些皮猴子了。”
略坐了坐,吃了半盏茶,就站起身来告辞。
容晚初知道她心里不大好过,并没有留她,跟着起了身。
霍皎忙道:“娘娘万不必相送,倒折煞了臣妾。”
容晚初道:“我与霍姐姐是多年的情分,不比旁人。”
她声音温和,有些若有若无的感慨之意,霍皎垂下了睫,眼角有瞬刹轻红。
容晚初亲自送了霍皎出宫,在石阶前告别的时候,她突兀地再次提起前头的事来:“香囊、丸药之事,交给宫人做就是了,霍姐姐万不必亲自动手。”
霍皎眼睫低敛,停了一停,才轻声道:“臣妾知晓了。”
转身上了辇车去。
容晚初望着宫车远去的影子,微微地叹了口气。
阿讷在一旁扶着她的手臂,轻声道:“德妃娘娘同娘娘生了龃龉吗?”
容晚初不由得有些愕然,失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阿讷知道自己会错了她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抿起了唇,低声道:“奴婢听着您特地嘱咐说不许阿敏出来服侍……您和德妃娘娘说起话来,又好像大家都不大快活的样子,还当是……”
“阿敏。”容晚初微微地顿了顿,就淡淡地笑了起来,道:“你不必管这回事。”
阿讷就温顺地应“是”。
她体会得容晚初的心意,知道她这个时候心情不算开阔,就不再把话题在霍皎身上打转,只是搀着容晚初往回走,一面笑吟吟地道:“阿成在园子里驯貂,说这个时候好好地调/教,还能教它往后自己去寻恭桶便溺……”
她有些娇憨地道:“奴婢都不大相信,连寻常人家的小孩儿都要三、五岁上才会的,那小东西瞧着傻乎乎的,竟连这也能学得来……”
阿成就是御兽监选送到凤池宫来,替容晚初养貂的小太监。
他从小被家人卖进宫,偶然蒙御兽监一个老太监的青眼,认他做了义孙,那老太监善于弄貂,在前朝里过得潦倒,只把一身的本事教给了他。
他看见容晚初进门,就放下了手里的小貂,疾步走过来行礼:“奴婢叩见贵妃娘娘。”
“不必这样的多礼。”容晚初微微地笑了笑,道:“今日琼儿可乖么?”
“琼小主子十分的灵慧。”阿成恭恭敬敬地道:“奴婢还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机敏的雪貂……”
他态度十分的恭顺,连吹捧的言辞听起来都真挚,以至于阿讷都露出个与有荣焉的笑来。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