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信笺拿过来,交至寇秋手上。嘴上仍在打趣:“莫不是情书?”
没想到寇秋竟笃定摇头,“不应该是。”
情书这种东西,即使要写,也该是他这个当攻的写给受的才对。
他拆开了,里头抖落出数十张薄薄的纸。寇秋拿起来看过去,这才骤然一惊。
这么多,全是脱离奴籍的证明。
这么多!
他匆匆数了数,整整二十八张,一张不多一张不少——他这南风馆里二十八小倌,尽可以不用去做小倌了!
寇老干部喜不自禁,忙命馆中人都下来。片刻后,各色小倌袅袅婷婷站了一大厅,为首的吞龙似是酒醉仍未醒,眼睛肿的如同仙桃,连脂粉也未上。他换下了素日爱穿的艳色,只一身白袍,形容清瘦,骤然看上去,竟有几分羽化而登仙的意味。
“不知爹叫我们来,有何事?”
寇秋也不和他们猜这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接道:“我这里有脱离奴籍的文书。各位,你们可曾考虑过从良?”
这一声出来,场中小倌都有些惊。他们相互交换着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不可思议。
许久后,抚萧才向前几步,道:“从良?”
“对。”
寇秋说,也不多加解释,只将那薄薄的纸张交至他手中。抚萧的手都在战栗,反复确认了上头写着的所有字,又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将这纸翻来覆去查看了许多次。其余人也聚上来,都道:“真的?”
“真的,上头还有官府这章呢。”
“哎,”有人说,仍旧呆呆望着那纸,嗓子都有些哑,“我从没想着,自己还会有从良这一天......”
从踏进这馆里时,他们就知晓,自己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去了。
来的原因极简单。或是走丢了,被人贩子拐卖至此;或是家中缺粮断米,被父母家人亲自拉着手,送进这楼里。但无论是何等原因,他们在这馆中像飞蛾般扑簌簌烧掉了自己的青春,被生计硬生生逼进了泥沼里。
倘若可以,谁不想做金贵的富家少爷?谁想做个能被恩客老鸨随意打骂呵斥、只能凭借着身子来维生的小倌?
更何况,这还是条不归路。
入了这贱籍,除非有人来赎,愿意将他们明媒正娶——可就他们这样烂进了泥巴里,被世人所鄙弃的人,又哪有那样的资格,去企盼这样不切实际的东西?
朗月便已是前例。
可如今他们连想也不敢想的,却就静悄悄躺在他们掌心上。像是风一吹,就能刮跑了。
含瓶下意识将这张纸抓的更紧了些。
他轻声道:“可爹,除了这些,我们也不知我们竟能做些什么......”
寇秋说:“你们都有什么技能?”
......
众小倌面面相觑。半晌后,吞龙弱弱举起了他的葫芦,“我会——”
“......”寇老干部额角砰砰直跳,道,“换一个。”
他不打算开杂技团。
吞龙于是又默默将葫芦挂回了腰间。
场中寂然无声。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崽子和他们的爹茫然对视,眼睛里头写满了幼兽似的依赖。
“爹,”含瓶问,“那您觉得,我们是该怎么样?”
寇秋轻咳了声,说:“首先,改名字。”
吞龙瞬间打了个哆嗦。被王富强统治的阴影一下子重新又罩回到了他的头上。
“改......名字?”
*
寇秋不是第一回 想给他们改名字了。现在的这些,都相当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一个看起来比一个有内涵,画面感强的不能再强。
他这个起名废老父亲为了为儿子们起名,翻了许久的唐诗宋词,最后才一锤定音。含瓶换了含云,吞龙换了吞雪,探舟、射月、抚竹依次之。吞龙把自己的新名字反复念了几遍,总算满意了,还有点心有余悸。
谢天谢地,不是王富强。
这名字虽然有些文绉绉,可到底是个正经名字。馆中小倌都是说不出的欣悦,一整日都挂在嘴上反复念叨着。几个不识字的还去了寇秋房里,嚷嚷着要他帮着教了教,拿着毛笔在纸面上头一回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寇秋粗粗分了分,馆中有人擅画,有人擅琴,有人擅拨算盘,倒也是各有所长。而吞龙则擅长写小话本,嗯,也算是个擅长之处。
他与吞龙道:“之后,便可以好好研究研究写话本了。”
吞龙瞪圆了一双凤眼,惊喜道:“真的?”
“这还能有假,”寇老父亲老神在在说,忍不住摸了摸崽子的头。摸完之后他方想起什么,骤然回转,警告,“不许再写我是九尾玄狐。”
好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哪里是什么妖精鬼怪?
吞龙辩解道:“这才叫话本——”
“不行。”寇秋仍旧摇头,“不能写。”
吞龙垂头丧气。
他说不写,便真的放弃了九尾玄狐,之后日日抱着纸笔,便连梦中都是千奇百怪的人物走马灯似的登场,如同登上了戏台子,敲锣打鼓,唱出一出好戏。
之后便是年关。
城中年味儿浓,鞭炮处处可闻,不提防什么时候,便会在脚下炸开一颗。到了年前那几日,各色卖东西的小贩几乎塞满了街道,寇秋同几个小倌一同出去置办年货,却不料吞龙含瓶几个都是柔弱的,能拿的东西还没有寇秋多。几个人买了满满一堆,愣是没有手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