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得知此事,连夜微服出行来到苏家。
那时三皇子伤势不轻,又一路颠簸,身上高烧不退,犹在昏迷中,口中喃喃念着:“长……安……”
声音极低,却饱含痛苦和思念。
极少在人前失态的明德帝拧了眉问:“他说什么?”
他还从没见过儿子这般模样。
苏太傅与晁太医面面相觑,只得回答:“回皇上,三殿下所说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们还没到京城,他派去湘城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来了。
三殿下受伤后,失去记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先是被一山村妇人所救,后来竟然在湘城许家给人做儿子,还反悔了,跪求做那家女婿,被责打一顿,故而出走……
明德帝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脸色变了又变。他唯一的嫡子,他最宠爱的儿子,自小尊贵骄傲,居然向一个无知匹夫下跪、跑去给别人做儿子、还试图做女婿被拒惨遭鞭打?竟然还在梦中念念不忘?
这根本就不是他儿子能做出来的事!
一时之间,明德帝竟不知道是心疼多一些还是愤懑多一些。
苏太傅当即跪下:“皇上息怒,三殿下颅内有淤血,不记得前尘往事,那户人家也不知殿下身份……”
明德帝面色沉沉:“他什么时候能无恙?这失忆之症,该怎么根治?”
晁太医连忙回答:“需用银针过穴之法,排出颅内淤血。”
“那就治!”
银针过穴,并不容易,晁太医与太医院的罗掌院联手,花费了六个时辰,两人身上衣衫被汗水湿透,双臂酸软无力,这才对视一眼,停下了手。
从始至终,明德帝就在外面守着。
三皇子睁开眼,第一句就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受伤期间发生的事情,他竟是一丁点都不记得了。他最后的记忆,是回京途中遭遇埋伏。
明德帝眼皮微动,轻叹一声:“醒过来就好,你失踪昏迷这些天,你母后担心坏了。”停顿了一下,他又扫了旁边的苏太傅一眼:“是苏爱卿丁忧回乡,发现了你。你一直昏迷,多亏了他照拂。你放心,这件事,父皇自会给你个交代。”
皇帝这么说了,且严禁任何人提起三殿下在湘城的旧事。苏太傅自然只能应下,甚至还要帮忙遮掩。
于是,三皇子受伤后的经历就变成了三月份被一村妇所救,伤势过重,一直昏迷不醒。五月村妇去世,恰好遇上回乡丁忧的苏太傅。因为幕后黑手尚未找到,担心对方再次痛下杀手,苏太傅只得暂且瞒下消息,悄悄照顾,后又送其回京。
还好要彻底瞒下此事,虽有风险却也不算太难。有皇帝命令在,寥寥几个知情者不敢泄露分毫。
别的方面,崔姑因为终身未嫁,独居村外,村人连她的生死都不清楚,遑论她生前曾经救下的人了。而湘城许家,小门小户,远离京都,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与三殿下有任何纠葛。
三皇子中埋伏时,伤势过重,本以为会就此丧命,是以对自己昏迷五个月之久并没有过多生疑。况且苏太傅还是他的授业恩师,人品方正。他甫一恢复清明,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就开始着手扳倒大皇子了。这是他首要考虑的事情,至于那个在他昏迷中曾短暂照顾过他的崔姑,听说已过世,他派人去修葺了她的坟墓。
他要忙碌的事情很多,怎么会花太多心思在他昏迷不醒的几个月上?
因此这件事竟然就这样险之又险地隐瞒下来。
一晃四年时间匆匆过去,晁太医亡故,先帝也在年初驾崩,苏太傅近来旧疾发作,卧床数月。“湘城金药堂许家”这几个字,他已经许久不曾听过了,今晚骤然听见,立刻勾起了旧时记忆。
苏太傅稳了稳心神:“你确定没听错,真是湘城许家金药堂?”
苏婉月点头,又不解地问:“是,爹,会不会你记错了?她在太后宫中,还见过皇上几次了。要真是他们家,她怎么可能不认呢?”
她还是倾向于父亲记岔了,那个许娘子见过皇上啊,也没特殊表现啊。
苏太傅嘿然一笑,神色复杂:“为父怎会记错?”
同先帝一样,皇帝当年那段经历也惊住了他,这还是他在回京途中派人去打听的。他甚至还曾想过,先帝会不会悄悄灭了那家满门。不过显然是他多虑了,先帝只隐瞒那段经历,并没有痛下杀手。他想,可能是看在那户人家不知情且对三殿下有些恩惠的份上吧。
他没再关注过湘城许家,没想到他们居然进京了。
“那怎么办?”苏婉月心下惴惴,惊惶无措,一张小脸变得煞白,在房中踱来踱去,手里的帕子拧成了麻花,“要真是他们家,那进宫一定是处心积虑,不怀好意。她肯定会说出来吧!皇上会不会怪咱们家,治咱们一个欺君之罪?我,我当时还说,还说皇上昏迷时,我亲自照顾他好久呢……”
她爹什么时候找到皇帝,别人不清楚,她还是知道的。她甚至无意间听见了父亲和晁太医的对话,隐约知道一点真相,惊喜不已,大着胆子揽下照顾的功劳。
她存了一个小心思,想着她自称在三殿下昏迷时照顾,对方肯定感念她恩德,会高看她一眼,说不定还会直接和她定下终身。
她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
可惜她运气实在不好,结果并没能如她所愿。皇上确实对他们家不差,可对她的态度也没太大变化。
这几年她最后悔的就是胆子不够大,没能多编一些让他不得不负责的细节。
苏太傅看女儿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咳嗽两声:“你急什么?”
“对对……”苏婉月听父亲这么说,仿佛有了主心骨,她眼睛一亮,“爹,你说的对,不用急。趁着她还没跟皇上说,直接把她给解决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她这话一出口,苏太傅咳嗽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爹——”
好一会儿,苏太傅才止住了咳嗽,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都在想些什么?能不能动一动脑子?你能在太后宫中见到她,说明她已经入了太后的眼……咳咳,你去解决她,不是明摆着授人以柄吗?”
“那……”
“本来咱们家只是碍于先帝之命,瞒下了一些事情。你要真这么做,那罪过就大了,就真成我们蓄意欺君罔上了。”
“可是……”苏婉月带着哭腔,“可是,我说皇上昏迷时,一直是我照顾的啊,这……”
苏太傅只是一笑:“是谁照顾,这都是小事了,皇上若知道了真相,哪还有心思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自有你爹在上头顶着呢。”
听父亲这么一说,苏婉月稍微放心一点,反倒有了一丝丝庆幸自己当年编的不多。
她小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先不急,咳咳……皇上那边既然还没动静,咱们也就只作什么都不知道。”苏太傅略一沉吟,“静观其变吧。”
他倒不似女儿那般惊惶,一则当年是先帝下的严令,他只不过是听从而已。二则稍微分析一下就会知道,他找到三皇子并带回京城,这已是天大的功劳,实在犯不着冒着欺君的风险把照顾的时间多说几个月。这对他并没有什么益处。
唯一有点棘手的,是女儿撒的谎。好在她当时还是尚未及笄的少女,此事可大可小,全看皇上心情。
不过,或许他得去接触一下湘城许家的人,不是说进京又入宫了吗?得看一下,那家人究竟有什么意图。
父亲这般劝慰后,苏婉月略微平静了一些,自行回房休息。可惜她躺在床上,心绪起伏,时而懊悔,时而庆幸,时而担心,时而酸涩,一向好眠的她竟然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十一月初二的夜里,不少人心事重重,也包括皇宫里的皇帝。
年轻的皇帝只要合上双目,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还是点了一支安神香后,他才勉强睡去。
夜里,皇帝又做梦了。
这次梦中场景不是在床榻上,而是在一个店铺中,铺子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灯,周围还有不少人。
他正在一张纸条上写字,又小心地将纸条贴到河灯内侧。
一身青衫发式古怪的少女瞥了他一眼,好奇地问:“你祭奠谁啊?你记起你的家人了?”
灯光映照下,少女容颜明媚,眉梢眼角隐隐带着一些笑意,赫然是年轻了几岁的许娘子。
他有些局促:“没……没有,不是说除了祭奠亡魂,还可以祈愿的吗?”
少女“哦”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样啊……”她扭过头,和另一个少女说话。
画面急转,他们置身在一条河边。
河面上飘荡着各色河灯,不远处搭起的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着目连戏。
月光融融,星光点点,少女饶有兴致地看目连戏,一双眸子璀璨如星。
而他则含笑看着她,仿佛天地间只能瞧得见这一个人。
忽而画面又有些模糊,不知怎么竟是在一个房间外。
“长安。”他叫住了正要回房的少女。
“嗯?”少女回眸看向他。
“做个好梦。”
少女嫣然一笑,声音温柔:“你也是啊。”
因着这个笑容,他心内欢喜极了。
等皇帝清醒过来时,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梦中的一切非常清晰,他现在回想,依然能记起其中的各种小细节,比如少女头上的发簪,比如写在河灯上的那个心愿。
那是一句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不是第一次做跟许娘子有关的怪梦了,不同于之前那种难以启齿的绮梦,这次更加生动而具体。
甚至还有一些画面,跟他晚上清醒时骤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一模一样。
皇帝黑眸微眯,披衣下床,也不传唤内监,径自走到案前,铺纸、研磨,提笔手书: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盯着两行字看了好一会儿,眸色漆黑,宛如化不开的墨。
“皇上……”
有福拿着厚衣裳,小心站在他身后。
皇帝微一凝神,低声吩咐:“有福,派人去湘城,查一查金药堂的那个许娘子。”
有福心中纳罕,但还是应道:“是。”
皇帝黑沉沉的眸子变得更加幽深:“朕要知道她的全部信息,包括她那个夫婿。”
第43章 危险  这不立马暴露吗?
有福心中讶异, 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面无表情,低头应下:“是!”
其实细想起来,这也不算太意外, 毕竟他之前就隐隐看出来了, 皇上对那位许娘子有些过于关注了:查其闺名,还赏赐红狐皮。——要知道, 那红狐皮并不易得。
有福从小跟在皇帝身边,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一个女子这般在意, 偏偏还是已嫁人生子的。
总不会是皇上看上她了吧?
这个可怕的念头刚一闪过, 就被有福否定了。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皇上从小长在宫中, 金尊玉贵,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会看上那么一个妇人?
那个许娘子不就是生的貌美了一些吗?可这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啊。京中贵女,又有谁的外貌差了?
或许是皇上对许娘子心生怀疑,所以要彻查其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