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是踩着点来的, 来的太晚, 拍卖会座无虚席, 已经没有位置了, 他四处瞧了瞧, 人满为患, 御史大夫空出的包间也被人占了, 他出了那么高的价格,竟连个位置都坐不上,只能站着。
让贵客站着, 是拍卖行的失利,司仪打个眼色,叫人去安排座位。
已经有几个包间派出小厮邀请, 何晓一一拒绝, 只说自己有位置,那人还没来接他。
何钰在楼上瞧见了, 冷笑一声叫人去请他。
上江收了刀枪, 理了理衣物, 斯斯文文下去, 他是请的人, 还没来得及发出邀请,何晓倒先问起他来, “你们家主子可是姓何?”
上江点头,“公子请上座, 我们家公子已经等候多时。”
何晓也不客气, 当即提了衣摆上楼,身边的小厮要跟上去,被他阻止,“你去盯着验钱的,别叫人做了手脚,我在楼上等你。”
一口气带了几十箱的黄金,楼上自然放不下,全搁在楼下,有专人验钱,验了多少,给多少凭证。
小厮忠心,担心他,四周人又太多,只得小声叮嘱,“公子,此人身强体壮,一身的腱子肉,搞不好自幼习武,腰间还别了七把暗器,袖子里也藏了一把匕首,下人如此,其主人必不是善茬,公子千万小心。”
何晓轻笑,“放心吧,是我认识的人。”
小厮这才放心离开,何晓摇摇头,没有半分紧张不说,反而嘴角含笑。
他胆子倒是大的很,甩开小厮一个人上楼,也不怕何钰杀人灭口。
这时候杀了他,将东西占为己有,何晓便人财两空,自己还会嗝屁。
原来年纪小,那些个弯弯道道不懂,如今都这么大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会算不到这种可能?
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跟上来?
是想耀武扬威?还是为他爹报仇雪恨?
何钰杀了他父亲的事,他该是早就知道,当初在京城时何钰只留下了福伯一人,他的手下死的死,跑的跑,也许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去找了何晓,继续服侍何晓。
就跟何钰继承父亲的人一样,何晓也能继承福伯的人,再者说要运出这么多车东西,也需要不少人力,何晓手上有人有财,也是一方势力,前途一片,为什么不归顺他?
那么多人只要有一个去找了何晓,何晓便会什么都知道,他蛰伏了三年多,突然出现,不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丞相之位。
这三年何钰在储蓄力量,何晓能坐以待毙?他的力量也该达到了顶峰。
只要有钱,随便做点什么生意都能红红火火,何晓起点便比何钰高,何钰三年累及了二十六万两黄金,何晓这三年将他得到的财产放大了几倍?
二楼不远,何钰的房间又在二楼正中,一上了楼梯就能看见,上江走到门边,正待开门,何晓叫住他。
“我来吧,三年未见,倒是有点想了。”他自己站在门口,手摁在门上,先是顿了顿,后毫不犹豫推开。
里头布置的很雅,正中有面屏风,上头映出一道人影。
“三年未见,你倒是长本事了。”不说别的,这胆子都大了不少,敢一个人上门,一个人进屋,一个人与何钰对峙。
“不如哥哥。”何晓绕过屏风过来,“我虽远在青城,不过长安的事还是能知晓一二,哥哥与太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相得益彰,配合默契,不知抓了多少贪官,抄了多少奸商的家,名气大到青城都家喻户晓。”
青城与长安最少相隔了六个城,难怪呢,何钰三年都没找到他,实在是鞭长莫及,他的人手伸不到那边去。
“原来还认我这个哥哥啊?”何钰回头看他,“我还当你这些年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拿了我何家的财产一飞冲天,泥鳅变金龙,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呢。”
“哥哥说的哪里话。”何晓回望过去,目光坦然,“哥哥永远是我的哥哥。”
何钰挑眉,“你爹不要了?”
“这是两码事,福伯虽然是我亲生父亲,可却没有养我育我,反倒是丞相,虽没有生我,但却养我育我,主母更是待我如亲生一般,吃喝用度与哥哥相差无几。”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明镜似的。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恩将仇报?”
“他们确实对我很好,可哥哥你……对我不好。”何晓瞧着他,突然笑了,他掀开衣领,露出胸口的伤,“这个伤疤是我七岁时想给你煮汤,那汤太烫,不小心洒了,有些流进了我胸口,烫的我三天三夜没睡好,结果只得了你一句活该。”
他又撩开长发,露出耳后的白痕,“这个是你十一岁时与人赌箭,没有人敢做你的人靶子,只有我,可你却故意射偏,在我身上留下一道伤痕。”
“十二岁那年你更调皮了,常常气的主母吃不下,睡不着,每次都是我帮你求饶,我将主母哄好,我只是想融入你们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何晓还在笑,笑容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你说说看,我做过什么吗?我有没有故意害你?”
“不仅没有,我还处处维护你,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他陡然回身,“你对我恶言恶语,纵容手下欺负我,常常害的我浑身是伤,我还要藏着掖着,不叫人知道,因为怕你被罚。”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啊,纵然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依旧冷血冷肺,看不到我半点的好。”何晓耸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继续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出价吧。”
他从身上拿出三十万两的拍卖行凭证,“这是丞相当初留下的全部财产,连本带利还给你。”
丞相的家产确实很多,不过大多都是不动产,房契地契,奴隶卖身契,京城大败,房子收不回来,奴隶们跑了,卖身契也无用武之地。
丞相奢侈,自己也大手大脚,花销大,剩的自然少,再加上许多东西来不及收拾,全部现银就二十四万两黄金。
何钰一直以为有很多,其实撑死也就这么点。
“想跟我公平竞争?”何钰瞥了桌上的凭证一眼。
何晓想跟他公平竞争,不用他何家的财产,何钰也不用,“也好,看看咱俩谁能得到丞相之位。”
幼年时何钰说想得到丞相之位,何晓也这么说,他娘便道,丞相之位只有一个,你们俩都想要的话就要自己争,谁的本事大,丞相之位就是谁的。
如今这副局面,可不就是在争在抢?
“五十万。”何钰一句话,底下的人跑断了腿。
明明有何晓给的三十万不用,他偏要靠本事赢何晓,今日要是输了,这三十万还真没脸要。
当然,他如果不是有底气的话,也不会装大不用那三十万两,何钰是因为有办法,才想要光明正大的赢何晓。
他在上头出价,上江蹬蹬几步走出房间,下了楼,去寻找公子要找的人。
自从皇上与众臣迁入长安,便大力发展长安,尤其是打掉了不少违法的奸商,更保障了其它商家的利益,来长安做生意的富豪越发的多,朝廷拍卖丞相官印,各个抱着希望跟风拍卖,发现价格太高没希望了也不走,端看花落谁家。
做生意的以需求为论,无非是吃喝玩乐,衣食住行八样而已,所以能做发财的也离不开这八样。
其中除了吃,便是穿了,尤其是大户人家,不说别人,何钰都有数千套衣裳。
长安人口多,需求也多,但是大些的绫罗绸缎庄还真没几个,其中最大的便数金绫庄了,东家姓赵,叫赵朽。
如今的价格已经望尘莫及,出一次,赵朽便惊一次,暗叹现在的年轻人啊,当真不可限量。
何钰与何晓一听声音便知道是年轻人,即便何钰故意伪装也不行,学艺不精,露馅了。
“赵老板在吗?”
楼上竞争进入白热化,赵朽正紧张着呢,门外突然有人说话。
“谁啊?”赵朽挥手叫人开门。
下人了然,麻溜跑了过去,将门打开,露出上江的身影,“赵老板可还记得我?”
何钰喜欢金绫庄的衣裳,上江时常陪他过去挑挑选选,赵朽不敢怠慢,每次都是亲自过去招呼。
“自然记得,是上江老弟啊。”赵朽比上江大了十多岁,身份也比上江大,叫一声老弟合情合理,“老弟找来所谓何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了,肯定是有事的,赵朽隐隐约约还猜到了为什么事而来,因为他也打过这个主意,奈何没人愿意而已。
上江行了一礼,“赵老板客气了,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家公子。”
他指了指楼上,“我家公子就在楼上。”
赵朽佯装吃了一惊,“原来方才出价五十万两的就是何公子啊,厉害厉害,何公子年轻有为。”
上江不想绕圈子,直奔主题道,“公子想给赵老板一个机会,不知道赵老板想不想要?”
赵朽心道来了,果然是为这个来的,他心里清楚,不过面上装糊涂道,“什么机会?”
“公子现银不够,想问赵老板借些。”上江继续道,“公子还说了,如果赵老板不借,就找林老板借。”
林老板同样是做绫罗绸缎生意的,而且就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
可想而知,如果他不借,何钰没当上丞相还好说,若是他当了,第一时间就会扶持林家,打压他赵家,到时候长安之大,可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那可是丞相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是全力打压,赵家投靠谁都没用,谁不知道何钰与太子穿一条裤衩,除非他投靠皇上,关键皇上看得上他吗?
“那……何公子需要多少?”借还是要借的,不借就将人得罪了,而且是亲手推去对手那边。
“赵老板能借多少?”上江打了个马虎眼。
赵朽心中大骂,这就跟约女孩子吃饭似的,女孩子说随便,他能真随便吗?
真随便又将人得罪了,这种模凌两可的回答最招人烦了,赵朽没奈何,只能报了个能接受的数字,“上江老弟知道,我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没有钱不行,我得自己留点,最多能借十……”
“嗯?”
“十二万。”赵朽咽了咽口水,本来打算借十万的,听上江的意思似乎不太满意,只能临时加价。
十二万啊,心痛,不知道能不能还?
“才十二万吗……”上江蹙眉。
还不够?
赵朽心在滴血,“上江老弟听错了,是十五万,十五万两。”
现在已经不单单滴血了,是有人往他心口上捅两刀。
上江见好就收,“多谢赵老板了,我家公子必然忘不了赵老板今日的恩情。”
他起身要走,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前两天刚抄了两间铺子,户部尚书琢磨着三天后拍卖,赵老板可不要错过,一手的买卖价钱好商量。”
何钰起势之所以这么快便是因为能做一手的买卖,尤其是近三年,抄家像家常便饭似的。
这些被抄的宅子和房契还需拿去外面拍卖,很多人一口气吃不完,所以就需要一手商,先一口气拍下来,再分为几部分卖给别人,一转手的功夫便是不少钱赚回来。
何钰通常留着商铺,自己用来开青楼,开赌坊,什么赚钱做什么。
他可以,赵朽自然也可以,这算是给个甜枣吧,不能光叫别人做事,不给好处吧。
鱼都是用诱钓上来的,人可比鱼聪明多了,需要用更大的诱。
赵朽喜出望外,“多谢上江老弟指点。”
上江摇摇头,“不要谢我,要谢就谢我们家公子。”
他又指了指上头,“不说了,我们家公子还在楼上等着呢。”
进了拍卖行都得按照拍卖行的规矩,将全部财产换成拍卖行的字据,赵朽自然也有,略有些不舍的从怀里掏出来,小心翼翼拿给上江。
上江接过塞进怀里,当即拿去给何钰,他在楼下耽搁的功夫,价格已经升到了六十万。
六十万,已经远远超过了何钰能拿出的钱,司仪再三提醒不能报假价,否则后果自负云云。
因为六十万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从来没达到过,这可是黄金啊,六十万两的黄金,吓死人了。
虽然司仪再三提醒不能报假价,何钰还是报了,他手上只有四十七万,就算加上上江手里的十五万,也才六十二万而已。
依旧不够,因为何晓的价格已经追到了六十五万,又比他高,上江不得已再度出去,用了同样的法子找到林老板,借他俩敌对的关系筹钱。
他在底下忙,楼上的何钰倒显得轻松,还有心情陪何晓喝茶。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钰是真的对他另眼相看了,除开他还回的三十万两,何晓居然还能拿出六十五万两黄金,当真不可思议。
“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很久。”何晓目光落在桌上的杯里,杯虽小,却能倒映出一片世界,有天有地有风景,还有对面坐的何钰。
“其实不必再争,你争不过我。”何晓葱白的手指绕着杯沿描了一圈,“这些年你事很多,可我却只有一样,我放弃了读书,放弃了一切,单单为了赚钱,开始只想连本带利的还给你,怕你觉得数目不对,觉得我偷拿了钱,就为了让账目瞧着好看一些,我没日没夜的做生意。”
“做生意真难啊,那些人总爱灌我酒,叫我小子,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才让他们尊尊敬敬喊我一声先生。”
这点何钰深有体会,他也经常遇到类似的情况。
“慢慢的生意越做越好,钱也大把大把的进了我的口袋,当然这样还不够。”何晓苦笑,“我没日没夜的赚钱,也及不上那些百年世家,千年世家,他们的基础才是真正的大。”
“那时我有四十二万,他们有五六十万,力量真悬殊啊,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放心,半路想打劫我,被逼无奈之下我只好将他们都弄死了。”
也就是说那些人的钱变成了他的,何晓到底有多少人,居然能搬来这么多箱子,黄金跟不要钱似的。
也不全是黄金,毕竟黄金没这么多,只是兑换值,有些是银票,有些是白银,有些是值钱的玩意,大概估计能值这么多黄金。
“这么说来我还真斗不过你。”
何晓一路从青城过来,带这么多银子自然引人觊觎,尤其的那些想拍卖到丞相之位的人,必然会对他下手,都对他下手,结果被他反杀的话,那他现在有多少银子?
百万也该有了吧。
丞相之位的吸引力太大,引来了整个大尚的隐形富豪和明面上的富豪,家族,林林总总上千人,路上起码死了小半。
这些已经站在这里拍卖的人之所以一二十万,三四十万喊的顺口,仿佛钱不是钱的人其实钱都是抢来的。
就跟何晓的似的,所以何晓一点不心疼。
百万两啊,除非何钰再跟三四个人借,可借都是要还的,欠的也是人情债,人情债最难欠了,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欠。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我输了。”玩得起,也该输的起才对。
何钰确实输给了他,因为他不确定何晓那里还有多少,假如他再借三四个人,发现何晓还是有,又该如何?
他能将三十万两还回来,就是有自信不靠这三十万两依旧能取胜。
失算,这回是何钰失算。
从上江没有在城门口等到何晓开始他就输了,因为那时候他俩就在较量,何晓知道他会等在城门口,特意掐着点,或者说等上江进城他才进城,这是一输,二输是何晓算准了他不会动用那三十万两,即便用上,也不一定会赢,但是不用一定会输。
第三输就是现在。
要一个常胜的人承认自己输,其实是有些困难的,何钰嘴上承认,心里不接受,对自己是失望。
三年筹备,结果却这样收场。
他站起来,勉强扬起微笑,“恭喜你大获全胜。”
原来恭喜别人的时候自己这么难受,总算有点了解周浩然的心情了,原来都是他赢,周浩然输,偶尔一次赢他,还像得了全世界似的,到处炫耀。
那时因为何钰故意相让,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全力以赴,依旧输了,叫他心中委实不是滋味。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何晓叫住他,“你没有输。”
何钰脚步微顿,“为什么这么说?”
明明是输了,为什么又说他没有输?
“青城到长安路途遥远,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过来的?又是从哪请来一群武艺高强的人保护?”
何钰蓦地回身,“有人帮你?”
他脑海里莫名其妙似的,突然想起来顾晏生说过的话。
‘这个局便是为你准备的,来的人再多也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拍下丞相之位。’
当时顾晏生说的肯定又绝对,仿佛除了他,不可能再有别人一样。
“太子?”何钰有了猜想,当即便想验证。
到底是不是顾晏生在搞鬼?
何晓摇摇头,“我不认识什么太子,我只知道他姓顾。”
这就奇了怪了,顾晏生明知道他与何晓之间的恩怨,为什么还会帮何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