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的又问:“卖了不心疼?”
邻居突然不耐烦起来, 骂道:“赶你的车,管你爹的闲事!”
两个人对骂了几句。
他无聊地听着, 咬碎了最后一点糖块。他听出了邻居的心虚,但他不在乎。
对于已经确定的结果,没什么好在乎的。
马车带他们去了永康城的另外一边, 那里也是郊区,更漂亮、更富有, 也就有着更发达的某一类产业。
他实在受不了车厢里的味道,摔开邻居,钻出车厢,坐到了车辕上。在这里,风迎面扑来,带着马的气味,但总比里面好受许多。
赶车的挥着鞭子,没回头,问他:“赵癞头家的?”
他懒得说话。
赶车的就说:“我看不像。就他那疙疙瘩瘩的脸,生养不出你这样的小子。”
他忽然产生了一丝兴趣,就问:“你知道他骗我?”
赶车的说:“知道。”
“那你打算帮我?”
这回轮到赶车的不吭声了。
他心中那一丝兴趣如火星熄灭。
一路上他都没再说话,就晃着腿,坐在过分臃肿的马车车辕上,看赶车人赶车。
他看着马车从颠簸到平稳,最后停在一座还算漂亮但流于庸俗的建筑前面。马车上的一个个小孩儿被大人赶下去,从偏门进去,接着就被一群手拿棍棒的人包围起来。
有人指着他,说:“这个最好看,能养成头牌的小倌,多少钱?”
他听见一种粗重的呼吸声,抬头一看,发现是邻居那张布满疙瘩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活像个带毒的癞蛤蟆。
他问:“你带我到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没等任何人回答,他自己摇摇头:“好无聊。”
所以他伸出了手。
这双手天生就是傀儡师的手,他也天生拥有傀儡师的能力。从他有记忆伊始,他就能够运用十指操纵无数银色丝线,让旁人变成他的傀儡。
那一天,他没有留下任何人的命,包括赶车的。那些小孩儿倒是尖叫着跑了,他也懒得管。通常而言,他不会杀同龄人,因为感觉太傻了。
他操纵一部分人杀光了另一部分人,然后让这些人自杀。
最后,他站在院子里,看着鲜血沿着浅灰色的石板缝缓慢流淌。他想看看那些血能不能流到他的脚边,但它们全都凝固在几步之外。
“好无聊。”他失望地说,但也没有那么失望,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接下来,他打算找点吃的,还有钱,就可以离开了。
但那天他失算了。
其实也不能说他失算,毕竟除非他能未卜先知,否则谁知道太后的人会突然出现?
那群戴着面具、全副武装的人匆促而来时,他正从死人口袋里掏钱。他们从天而降,和他面面相觑。
他冷静地估计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太是这群人的对手,于是有些为难起来,不知道是奋力一搏,还是该装成无辜的幸存者,装模作样地发抖和哭泣。
但太后没给他选择的机会。
那一年太后已经七十岁出头,却仍然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她穿着一身轻甲,被人严密地保护着,朝他走过来。
他被她盯着,有些汗毛竖起:“你是谁?”
太后没搭理他。她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打量了他片刻,摇摇头:“老姜的后人比他厉害得多,可惜是个没心的。罢了,带回去,我来把这个长歪的苗子掰正。”
他立即被人拎起来,随他怎么踢打也没用。他第一次那么狼狈,简直雷霆震怒,可惜他只会乱踢乱咬着发脾气,用所有街上学来的脏话骂人。
太后却大笑:“这小流氓,欠打!掌嘴,他骂一句就打一巴掌!”
他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下,他懒得数,但反正他坚持痛骂太后,用源源不断的恶毒的话辱骂她。
哪怕他的脸肿得不能看,他也不肯停。
最后,那位老人笑着摇摇头:“居然还是个有血性、有骨气的,可惜是用错了地方。但正好,叫你和我的小阿沐处一处,正好把她带得凶狠些,知道点帝王霸气。”
阿沐,帝王……
他恍惚了一下,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这两个词触动。
等他回过神,还想继续骂的时候,他被人丢进了很大一个水池,溅起很大的水花。丢他的人故意用了力,叫水面拍得他浑身都痛,被扇肿的脸更是火辣辣地疼。
太后站在水池边,姿态优雅而轻慢:“在你这张漂亮脸蛋恢复好之前,不准去见我的小阿沐,省得吓着她。姜月章,听到了就应一声。”
这个名字也让他愣了一下。
“姜月章是谁?”他问,终于没再带脏字。
“你的名字。”老人说,“今后你就是姜月章,大燕帝国世袭罔替的异姓王的后代,也即将成为我的小阿沐的伴读。”
从那一天起,他过去的名姓永远成了灰烬。它和郊外的阴沟、破屋、堆满死人的院子一起,都成了无人提起的过去,像从来没存在,也像动物死掉后腐烂消失的尸体。
几年后回想这一天,他――姜月章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太后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刚才毫无愧疚、毫无负担地杀了一屋子的人,而且还在镇定地偷钱,但太后告诉他,他会成为她最心爱的孙子的伴读。
他问过几次,但太后都没有回答。直到她临死之前、意识不大清醒时,她才告诉他,是因为他放过了那些无辜的孩子,所以她相信他是可以被约束的。
“虽然你可能天性冷漠甚至暴烈,但只要有一点被约束的可能,就还有希望。”
姜月章凝望着老人憔悴的、皱巴巴的脸,思索太后是不是病糊涂了、老糊涂了,才能做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判断。他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样,而且按照旁人的标准,他是个彻底没救、冷酷黑暗的坏种。
但接着,太后问:“月章,告诉哀家……你被阿沐约束了吗?”
他站在那张病榻前,冷漠而平静,让自己戴着悲痛的面具,悄无声息地浸润在药味和死亡的气息之中。但听了这句话,他却忽地一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生平第一次,他主动握住太后那双苍老冰冷的手。
他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
太后欣慰地笑了笑,溘然长逝。
但那是七年后的事了,是十二岁的他不会知道、更不会预料到的事。
十二岁那年,他只知道自己被太后的属下掌捆了一路,又被丢下水使劲洗涮,像个红肿的猪头被扔进锅里烫熟。之后,他又被一群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折腾了好几天,搞得他都昏沉起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在做什么,甚至开始怀疑这几天的经历都是自己做梦。
就在他试图往手臂上划几道伤痕、看看自己会不会梦醒时,他被套上了前所未有的华丽衣服――样子其实很素,但那种光滑柔软的质感、隐藏的复杂法阵,华丽得让他头晕。
但十二岁的他觉得能看懂这种“华丽”也是他自己的本事,所以他板着脸、昂着头,让自己毫无负担地撑起那套衣服,由人领着,去了明珠宫。
他记得自己先坐了飞车,然后是步行。在某处靠里面的宫殿里,太后出来了,而且亲自领着他往另一个地方走。
他辨认着路上的花木,发现自己只认出了三样,还是算上了地面的青草。
明珠宫干净、广阔,更重要的是色彩鲜艳。他很快迷上了沿途的色彩,指尖不自觉屈伸着,但他看看太后,又悄悄忍住。
他知道不可以。
十二岁之前,他一直有个坏习惯:看到什么喜欢的,他就要抢过来。因为他天生是强大的傀儡师,所以抢夺只在他一念之间,不过以前能被他看入眼的很少,所以他只抢过三次。
三次都死了人。至于那些东西,总是被他喜爱一段时间,又弃若敝履。
但在明珠宫不行。这里有很多比他强大的修士,即便他想要这座宫殿,也得先忍耐,忍到他变得比所有人都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一直是个很会审时度势、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这一点。他知道应该怎么利用自己的能力,让自己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所以,他一路都忍耐着,只有目光贪婪地掠过无数色彩。
忍耐让人干渴。为了缓解这份干渴,他试图和太后说话。他只愿意跟太后说话,因为她是这里地位最尊贵的人。
“我们去哪儿?”
太后看了他一眼。他以为这个女人要拿拿架子,但出乎意料,她很平和地告诉他:“你要去见阿沐。归沐苍,大燕帝国的太子,未来的皇帝。”
他想了想:“那是你更尊贵,还是皇帝更尊贵?”
太后脸上的皱纹忽而一滞,闭目养神的表情像是凝住了一刻;但旋即,她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连你这样的小孩都有谁更尊贵的意识啊。”
她只感慨了这么一句,就继续养神,不再说话。随便姜月章怎么问,她也都不回答了。
他觉得没趣,又本能地察觉到了某种危险,于是也闭嘴不说话了。
他们乘坐明黄色的辇,由人力抬着,晃晃悠悠去了一处三层建筑前。那座屋檐飞翘的木色建筑很朴素,一边是花木掩映的小花园,一边是荷塘。
见他们来,守在门口的宫人显得有些惊慌。
太后还没下辇,声音就微微一变;“太子呢?”
“回太后的话,太子殿下出、出去了……”
太后站了出去,声音发沉:“去哪儿了?”
“太后恕罪,奴婢们也不知道,殿下吩咐不让奴婢们跟着,也不许奴婢们声张,不然殿下就要跳荷塘,奴婢们实在不敢……”
太后身体晃了几晃,气道:“这孩子,这孩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找!”
小院里顿时兵荒马乱。
姜月章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觉得新奇有趣,比城里演皮影戏的还好玩。那个叫归沐苍的,居然能把太后气成这样,说不定能跟他合得来。
但随即,他就感觉到了一道视线。很轻,但是不容忽视,就像一缕阳光照在脸上,是不容忽视的暖意。
顺着那道视线,他抬起头。
旁边有一棵很高的香樟树,一看就岁数很大,枝叶繁茂得像老头子的胡须。他一看过去,其中某一根树枝就轻轻抖了抖,像是有小猴子心虚,猛地朝上蹿了蹿。
姜月章瞥一眼太后他们,不动声色,悄悄调整了一下步伐,这样他能用不起眼的视线看清树上的东西……
那不是个“东西”,那是个人。还是个小孩儿。
而且……是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小孩儿。
约莫六岁的孩子,散着一头乌黑长发,身上蹭着尘土和树叶,脸上也站着木屑,但那孩子一点都不显得狼狈,反而像树上长出的精灵,清新灵动、可爱剔透,一双清莹澄澈的大眼睛也正盯着他,每眨一次,就有阳光在他眼中跃动一下。
那孩子正抱着一根树干,整个趴在上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淡粉色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紧张,又像是警惕。
喂――
她对他做口型。姜月章不由也瞪大眼,变得紧张,仔细去分辨。
――不要说你看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