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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节

“……朕曾同人有过约定。”姜月章的声音变得有些恍惚,像进了一个迷离的、遥远的梦,“那时朕还不是皇帝,连齐王也不是,且命悬一线、前途未卜,但那个人却愿意豁出性命来救朕。”

“我答应过她,这一生只娶她一个人。纵然她已经不在了,我却也不会违背诺言。”

他笑了一声。这笑声温暖中带着天真,是属于少年的真诚与炽热;如此年轻,与现在的帝王截然不同。

裴沐愣住了。

“……啊,”好半天,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那陛下……一定很喜欢她了……”

“是啊。”他有些愉快地回答,话也突然多了起来,“旁人眼中,她也许没那么漂亮,却是我心里最美的女人。那时候她年纪也不大,胆子却是一等一的,一个人拎着刀,就敢冲出来救我这个陌生人,还傻乎乎地说要和我成亲……真是个傻子。”

他顿了顿,像是叹了一声气,声音也低落下去。

“真是个傻子……为了救我,自己丢了命。”他怔怔地,不知道是在对裴沐说话,还是在对记忆中那个少女说话,“你说,怎么能有这么傻的姑娘?她明明可以一个人逃走,却不肯。或者,哪怕我们能再多撑一会儿?再多撑一会儿,援兵就到了,我就能带她回去,能娶她……”

裴沐沉默了很久。

她轻声问:“陛下还喜欢她么?”

这回,轮到他沉默了。这好像是个很难的问题,让他想了许久。

“……她像是朕年少时的一个梦。”终于,他开口了。当他对裴沐说话的时候,自称又换回了“朕”;一点冷冰冰的距离,无声无息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那个梦永远不会实现,也就永远不会有遗憾。所以,她永远都是朕这一生最心爱的人,也是朕心中唯一的妻子。”他的语气很有些温柔,“如果朕忘了她,那谁还会记得她?”

那记得她的人可就太多了。裴沐默默想。

不过,她到底是有些感动的。好吧,也算她没有白救姜月章,虽然他现在变得很讨厌,但年少时,他终究是她可爱的漂亮夫君的。为他掉一掉悬崖,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忍不住问:“那臣呢?陛下更喜爱她,还是臣?陛下……莫非将臣当作了那位姑娘的代替品?”

姜月章久久不言。

裴沐抬起头,正好姜月章也垂眸看她。

年轻的帝王蹙着眉,深灰色的眼眸冷冷的,如两点寒星。

看不见的霜雪笼在他面上;一片肃杀之意。

“裴卿,你要知道,那是朕的妻子,无人可以替代。”他勾了勾唇,却是毫无温度,“朕宠你,只是为了回报裴卿的医药之能,至于别的……”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指尖冰凉。

“裴卿,你算什么,你要分清。”

裴沐:……

不是就不是,非要说这么难听?

裴沐面无表情,刚刚还有所松动的决心,重新固若金汤。

狗男人,去死吧。

第49章 惊变

这一年的十二月, 三天两头就下雪。

昭阳城银装素裹,不少贵人们开心极了,觉得风景美妙, 很适合喝喝小酒、看看雪景,再抚琴击筑, 唱和一些歌功颂德的诗句。

不错, 虽然民间禁止酿酒, 以便节省粮食,但按照大齐律法, 有爵位的贵族依旧能尽情享用美酒。

像长平公主, 就在紫云殿里寻欢作乐,叫宫人们打雪仗、堆雪人给她看, 还雕了许多雪灯, 送去英华宫, 讨好那位陛下。

而真正奔波政事的官员们,还有各地贫苦的百姓们, 却都在为了这过于寒冷的冬天而发愁。

各地粮仓已经开了一回, 但这几年里,国家也没有积蓄下多少粮食,是以各地都有贫民冻死、饿死的消息传回。

唯一能庆幸的是, 由于人人都有灵力,纵然无钱开发太多, 体质也算得不错,努力熬一熬,大多数人还是能熬过这个冬天。

因为日子难熬, 许多人便卖了儿女,还有人重新干起齐律明文禁止的“典妻”一事。所谓典妻, 就是将自己的妻子借给家有余钱、余粮的人,为其生育子女、操劳家务,而丈夫得一笔钱,之后再将妻子领回来。

裴沐就在昭阳城里撞见了好几次。

每一次她都大发雷霆,气冲冲地阻止,再问那些妻子、女儿们,愿不愿意拿了她的钱,去独自生活。

有人愿意,但也有人离不开那懦弱的夫君,因而拒绝了她的好意。还有人问,能不能夫妻一起被她买下,去她府里当仆人。

裴沐并不介意多养几个人,但她不得不拒绝。

她在昭阳城里待不了多久了,现在仅有的一些人,她都筹划了许久如何安排。如果仓促再收仆人,到时候他们恐怕只能是一死。

旁的官员安慰她,说好歹只是买卖,而不像过去打仗的时候,许多人易子而食,那才叫人间惨事。

同僚感叹说:“昔年燕女扶木,使天下人人得享神力,可世上的土地、粮食,便只有那么多,哪里能真的让每个人都好好修炼?连活下去都难。若燕女、大祭司他们,能再让天下粮食也取之不尽,那就好了。”

裴沐摇摇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从前力量稀少,便有燕女分享力量;曾经女子势弱,才有千金方的诞生;过去三百余年,天下割据,方有今日大齐之统一。那么,今日粮食不足、资源不丰,岂不就是我们要竭力解决的事?”

同僚有些惊讶。他看了裴沐片刻,失笑道:“都说中常侍裴大人是……但其实我们这些共事的人都明白,裴大人是一位有抱负、有能力的好官员。可惜……”

后面的话,就不该讲,也不敢讲了。

裴沐笑笑,望向远方。

她站在宫墙上,望着白茫茫的昭阳城,还有白茫茫的更远方,思索着:的确,分明人人都有了灵力,却因为食物不足、资源不足,而使得只有少数人丰衣足食、随意修炼。

可就是那少数得到供养的人里,不少人也毫无上进之心,对百姓疾苦漠不关心,如长平公主,还有那些在深宅大院里弹琴作乐的人。

那么,她能做些什么?

在不去掀起战争的前提下,她能做些什么?

不得不说,裴沐虽然是带着私人的目的而前来昭阳城,但七年官吏生涯下来,她也有了很大改变。从一名不知世事的西部少女,到不自觉担忧民间疾苦的合格官员,她已经不再能对眼前的悲苦视而不见。

也正是因此,哪怕她有时会心软,会有些怜惜那一无所知的帝王……

但她的决心,也依旧没有改变。

他有他的天下要稳固,而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去完成。这偌大天下,从来不真的属于某一个人,更不只是谁的理想。

从来都是生活在这世间的人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去雕琢这世界。

姜月章如是,她如是,这天地间挣扎的众生……亦如是。

……

十二月末,朝廷上一片忙碌。

新年要举办祭天祭祖的仪式,也要重新商定年号,并决定来年的一系列国策,是以从皇帝到官员,再到宫中每一个服侍的人,都忙了个昏天暗地。

这一年年末,皇帝还打算颁布一项商量已久的新政。

“统一划分修为境界?”

裴沐披着一身寒气而来,脱了斗篷交给宫人,自己捧着热热的米酒喝了,又拿眼睛觑着皇帝。

“正是。裴卿以为如何?”

姜月章正站在一副地图前,手里抓着天子剑,用剑柄在图上点来点去。

他穿着便服,头发往后拢着,也没有用什么装饰,柔滑的灰色长发乖顺地垂着,又有蓬松如云的质感。

裴沐看得心痒痒,很想伸手去摸一下,心不在焉地回答:“哦,也好。”

这回答实在敷衍,而她的目光也实在直接,皇帝不能不察觉。他有点不快:“裴卿,朕同你说话。”

裴沐咬着酒杯的边沿,无辜地望着他。

她仍是穿着黑色的官服,式样简约、颜色肃穆,却又围着个白绒绒的围巾,头上也戴着白绒绒的帽子,衬得她脸小而精致,英气的眉眼多了几分天真和可爱。

看得皇帝心中发软,那些许的不快立时烟消云散。

姜月章缓下神情,招手道:“来,看看。”

裴沐走过去,但又避开他的手臂,笑道:“臣身上有寒气,别凉着陛下。”

“朕又不是什么病弱的孩子。”他不以为意,仍是一把将她揽过去,又指着地图,“看,这便是大齐的江山,北至招摇山脉,南至彩云岭,西到昆仑山脉。有史以来,从未有一个国家能统治如此广阔的疆域。”

他是个冷淡的性子,但谈到这里,也显出了意气风发之态。

裴沐仔细看着地图。虽然不够精细,但大致的山河地貌都呈现在图中;方寸之间的图画,代表的却是无尽江山。

她点点头,认真道:“陛下十分了不起。只是……这与统一划分修为境界有何干系?”

“裴卿,说你聪明,怎么这时候却迟钝起来?”皇帝揉了揉她的脑袋,顺手将那顶毛茸茸的白帽子取了又扔一边,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动作颇有些宠溺的味道。

“你说,朕统一文字、度量衡又是做什么?”

“自是为了尽快确立大齐的名号,收拢人心,也便于教化民众、统一管理……啊。”裴沐恍然,心中微惊,“陛下是想将天下修士都纳入大齐治下?”

“正是。”姜月章淡淡一笑,“自四百余年前扶桑开国,便有许多自诩高明的修士,隐居于山野之间、超脱于官府之外,乱世时闭而不出、独善其身,等世道太平一些,又出来传他们所谓的道,蛊惑人心、抢夺百姓。”

“这些修士,不事生产、不服兵役,还用着朕的子民,吃着朕的食粮,却连一个铜板的税负都不出,朕岂能容他们逍遥?”

他冷笑一声,显出几分杀意:“且先厘清修为境界,招安愿意为朝廷出力的修士,再以修为境界、朝廷爵位,区分修士贵贱。接着,诏令百姓,若要跟随那些不受封赏的野修,便与北胡、南越等而视之,官军见之则斩!”

杀气腾腾。

自战国以降,齐国就以军队强悍、纪律严明而闻名。若真让姜月章的计划执行下去,等他收拢一批修士后,恐怕还真能将大齐制度推广到天下修士之间。

这倒也不能说是坏事。不过……

裴沐侧头看他:“陛下,若真有那样一天,您会愿意推广千金方么?”

姜月章略略一怔,失笑道:“怎么又说到千金方了?裴卿莫非有什么心悦的女子,才这般关心女修的处境?”

他微眯了眼,流露多疑与审视的意味。

裴沐一挑眉,半开玩笑道:“就许陛下有少年之梦,臣便不能有?”

“不能有。”他断然一句,神色已是有些阴郁,手里更愈发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裴卿,朕从不与别人分享。人或物,都从不分享。”

裴沐心想:你不爱分享,难道我就爱?

再一转念,便是让姜月章收服天下修士又如何?现有的局面就是千金方珍贵,只少数女子能得到,得到了还不一定能发挥作用。到时候,这位皇帝陛下肯定又要说什么事有轻重缓急、容后再议了。

她心中冷笑一下,方才那点温存情意倏然淡了下去。

但她面上分毫不露,甚至更笑得灿烂,全然是一副享受陛下宠爱的模样。

“臣只有陛下。”她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所以,陛下,答应臣一件事吧?”

姜月章被她哄得好了些,任她来亲。但他的眉眼还是蒙了一点阴郁,垂眸时颇显冷淡,不改那点怀疑:“裴卿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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