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诧异:世上竟然有这般轻飘飘的代价?他陪她――竟然就这么简单?这究竟是谁的付出,谁的回报?
但她误会了他的惊讶,语气变得闷闷的:“我不管你高不高兴,反正,你就是要报答我。”
……真是个天真的、呆呆的、可爱的小姑娘。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姑娘――申屠家怎么能有这样可爱的姑娘?
在他意识到之前,这个想法就冒了出来,像水塘面上的荷叶,根本摁也摁不下去,固执地在他心上飘来飘去。
过了很久,他才笑了一声。
“呵,你这小姑娘……像个傻子……”
她冷静地回击:“丑八怪!”
但这一次,他一点都不生气了。
他开始跟他的小姑娘一起生活――是的,生活。在遇到她之前,他在申屠家的每一天都是苦苦煎熬,但遇到她之后,他重新找回了生活。
他们彼此都有默契,不谈论自己是谁,也不谈论自己的过去,更不谈论虚无缥缈的未来。他们只谈现在。
她会给他讲,现在是什么时辰、天光是什么样,今天是个什么天气、云多还是不多,窗外飞过的鸟长什么样,外头新开了什么花。
连蚂蚁搬家这样的事,她都能讲半天。
她的用词其实有些干巴巴的,讲来讲去也就是那样,像是根本不曾被仔细教导过文辞,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听得很仔细,而且听得津津有味。
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几近失明、难以动弹,只能靠她去感知世界。但每当他这么冷漠地想着,又有一个声音幽幽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他就是喜欢听她和自己说话。他喜欢她在他身边,喜欢她清越的声音说出语气单调的词句,喜欢她抱着他,细心地照料他。
他喜欢她趴在他的不远处,睡着时呼吸起伏,感觉离他很近,那么近。
他喜欢……
他喜欢她。
他每每都叫她“小姑娘”。起初是真的这样叫,心里也这样叫,后来他只是在面上这样叫她,心里却说:我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这是他的小姑娘。他想抱她,想抚摸她的头发和脊背,想亲吻她的脸颊和嘴唇,想要带她走,想要让她知道他本来不是这副孱弱丑陋的模样。
但这些终究都是痴念,是幻梦,是不能说出的狂妄自大之言。
凭他现在的这样,也敢肖想?
只有一天,当她在秋风里烤鱼,却又挫败地抱怨自己手艺难吃时,他忍不住说:“以后有机会……我来做。”
她有些惊奇:“丑八怪,你做饭好吃么?”
他有些想笑,心想总是比她那条烤焦了的鱼要好许多的。但他才堪堪笑出来,却又想起,自己和她大约是不会有以后的。
他沉默了。
她一无所知,顾自烤好了鱼,然后有点忸怩地过来,说她挑好了刺,可是味道不大好,问他要不要吃。
他说:“好。”
那烤鱼果真十分难吃,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烤鱼。但他认真地、细致地吃完了每一口鱼肉,夸她:“还不错。”
她便开心起来:“我知道不好吃的。丑八怪,你人真好。”
她总是“丑八怪”、“丑八怪”的这么叫,就像他也总是叫她“小姑娘”,叫得久了,这两个称呼似乎就褪去了原本的色彩,成为了独属于他们彼此的、单纯的符号。
他本也习惯了被这么叫,但那一次他突然就是不高兴了。他有些急切地告诉她:“我……原本不是这样……”
她想了想,也像有点兴趣似地:“那你原来什么样?啊……你别说话,让我看看。”
他近似失明,却终究没失明。他还能看见朦胧的光线,能看见她模糊的身影;他也还有感觉,能知道她捧起他的脸,在天光里仔细察看;她一点点抚摸他的眉眼、唇鼻、轮廓,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突然害怕起来,怕她觉得他太丑、太不堪。他这副样子,能让她同情,却是绝无可能叫一个姑娘喜爱的。
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了。
“我大致能知道,你原来一定是很好看的。”她笑起来,“喂丑八怪,你眼睛真好看,眼尾还有一点上翘,像刀尖的一点……是从没沾过血的那种刀。”
她赶快补充了一句。
他是个大半的瞎子,他瞎得连自己喜欢的姑娘的模样都看不清。但那一刻,他眼前的世界陡然亮了。
他甚至有些晕眩,而被这飞驰的晕眩驱动着,他忘记了一切顾虑,只是尽最大的努力,去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纤细但并不柔软,手指有茧,肌肤温暖。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小姑娘,我想带你走。”他不顾一切,彻底忘记了自己那些幽暗的心思、暗自的打算。狂热的想法如藤蔓生长,像西南的丛林在雨后疯狂扩张。
她呆了:“可你的身体……”
他抓住她,简直像发疯:“你照顾了我半年,我多少积攒了一些力量。我有秘术,只要有人帮我,我就有把握带你走。”
他一定是疯了。多少次他告诫自己,不要相信这里的任何人;他熬过了多少酷刑,不曾给申屠家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他忍耐了多久、筹谋了多久,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力量,他原本准备用在复仇上。
但现在,他什么都不顾了。如果他有哪怕一丝机会可以带她走,他也会去做。
她呆了呆,突然来捂他的嘴,紧张地低声说:“你疯啦,不要将这种事说出来!你,你就不怕我害你?”
他盯着她,哪怕他看不见她。
然后,他缓缓地……舔了一下她的掌心。
她整个人剧烈地一抖:“你……”
他有点恶劣地笑起来,费劲地抓住她的手,再努力地试着,想拥抱她。她僵硬地跪坐着,然后,在他屏息凝神的等待中,她慢慢放松,轻轻地……靠在了他怀里。
像一只珍贵的蝴蝶,颤抖着落在他掌心。
“我喜欢你。”
他以为这句话是他说的,但他即刻反应过来,这低低的一句,是她在对他诉说。
刹那之间,他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仇恨,耻辱,谋划……这些都重要,也都还存在,但它们全都要让位了。在他的人生里,它们必须往后退,因为第一位的是他怀里这个人,是他的小姑娘。
他从来没有想过……当他过去在西南山林中漠视天地时,他不曾遇见过什么特别的存在;当他在千阳城中穿行,被人夸为“仁心公子”时,他也并无特别的感受。
但是在他人生的最低谷,他最不堪、最无力、绝望地陷在脏污的泥淖之中时,有个人努力将他拉起来,还对着他这副丑陋的样子,温柔地说喜欢他。
他欢喜极了,欢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只能拖着难听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对她承诺,等他们离开,他一定能设法让自己复原。他一定能让她看见自己原本的样子,一定能让她过上很好的生活。他会让她远远地离开申屠家的腐朽深渊,带她去真正体验普通人的生活,他们还会游历天下山川,一起走过所有美丽的地方……
那是他曾偷偷幻想过的场景,是他以为的妄想。他不知道自己竟然真的能得到她的应许,而当她一旦点头,他就彻底变成了个疯狂的傻子,情愿为了那个未来付出一切。
他将所有东西交给她,告诉她应该怎么办,并和她约好,十二个时辰之后,待她布置好一切,她就来找他,他们会一起走。
他在寂静之中等待,一时是温柔的喜悦,一时又担忧她是否会遇到危险。
然而,等来等去,他最后等来的却是申屠遐。
在那座寂静的山林房屋中,申屠遐冷笑着,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他的计划,又嘲笑他痴心妄想。
“阿遥是我的妹妹,双生的亲妹妹!她那个人,确实擅长让人卸下防备,是不是?你的秘术我们都拿到了,多谢你了,姜神医。”
那一刻,他如坠冰窖。
来不及求证,来不及质问,甚至来不及太多地去心痛,他便被钉入沉重的棺木,以血玉封印,受咒杀而亡。
阿遥,阿遥,申屠遥……
他的小姑娘真的背叛他了?为什么他没有在申屠遐身边看见她?她究竟是愧悔而不敢面对他,还是说她其实已经先一步被申屠遐抓住并杀死,又被利用来折磨他?
不知道,无法知道。
当他再一次睁眼,已经是以亡者和怨魂的身份。
第44章 鬼医:焉知死(2)
刻在骨骸中的符文束缚了他的灵魂, 封印的血液反过来被他吸收,成了无尽血煞。他的实力不如生前,但无边无际的怨气与恨意弥补了这一点。
他从棺木中爬起, 视野中蒙着淡淡血光。怨灵的本质令他渴求活人的血肉,但没想到, 第一次出手就失败了。
他承认, 他是有些惊讶的。纵然他的实力并未完全恢复, 却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挡。
阴森的夜晚,他的视线不受阻碍, 所以他只需要一侧头, 就看见了她。
她有乌黑的、发梢微卷的长发,面容如无瑕的美玉, 轮廓是柔和的, 眉眼中却又有一点锋锐如剑芒的凛冽之意。当她略略弯起眼睛, 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没人能否认她美得晚风都要心醉。
那就是他爱的人, 是他爱的小姑娘――这件事, 如果他早些知道就好了。
此后的无数次,当他梦回这一夜,他都带着死水般寂静的心境, 沉默地想,如果他早知道就好了。
然而, 在真正看清她的那个晚上,他只是以为她是个太过俊俏的少年,而她无意流露的施术习惯, 又暴露了她申屠家出身的习惯。
此后,当他无意碰到她的手腕, 从脉搏的细微异常中判断出她是女子时,他的那个计划就大致成型了。
他是医者,自幼开始便接触许许多多的病患。他很早就明白,有的人病在躯壳,有的人病在心中。
阿沐便是病在心中。她表面上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实力高强、年轻美丽,似乎没有任何忧愁,但他很快就发现,她内心有异常脆弱的一面:面对他人的善意,她总是小心翼翼、手足无措,一副渴望又绞尽脑汁想要去回报的模样。
多可怜啊。那时,他带着一丝讥讽、一丝可笑,还有许多的恶意,这样高高在上地评断:裴沐是个渴望被爱又得不到爱的可怜人。
所以,当他确认申屠家在世上已经不剩多少血脉之后,他便明白,所有他对申屠家的怨恨、怒火,都要让裴沐来承担。
他要折磨她,要利用她,要将当年他所遭受的痛苦狠狠地还在她身上。
父债子偿、夫债妇还,这笔债,他必须从裴沐身上讨要回来。
……那时,他就是这样想的。他就是这样笃定地相信这一点,而后才有了接下来的种种。
折磨一个人,有无数的方式,而彻底击溃她的心防、让她自以为得到一切后又全部摧毁,就是最有用的一种。
他一步一步地实施着这个计划。
只是连当时的他自己也说不好,当她趴在他背上、天真地说姜月章你看那朵花真好看的时候;当她瞪圆了眼睛看他做饭,然后吃得心满意足,嘀嘀咕咕说自己做饭总是很难吃的时候;当她闭着眼吻他,带给他所有活人才有的感受时……
他究竟有没有一点心动,又究竟有没有一点心软?
可能有,也许有,该不该有可都还是有……是有的。他对她心动了,他心软了,当他抓着她的手,从指尖往上亲吻,就差最后一步就什么都做了的时候,他怎么可能还要骗自己,说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那时他其实隐隐有一份自我厌弃,他总以为自己爱他的小姑娘至深,可为何现在面对仇人至亲也频频动情、忘我地去吻她又抱她?
后来想想,他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多少年里他不曾对任何人动心、动意,唯独对于她,他总是很容易就欢喜,很容易就被她牵动一切心神。
他的心意早早就认出了她,每一次不自觉的喜悦与温柔,都是在无声地提示他那个答案――那个等同于真相的答案。
是他自己没有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