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狠狠一闭眼,将鸡汤重重咽下。
我会还你的――她不知道在对谁说这句话,反复地说,像是强调,又像是哀恳,也像一种茫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喃喃自语。
……我一定会还你的。
……
接下来几天具体如何度过,裴沐魂不守舍,全凭本能行动,几乎没有留下多少记忆。
她以为自己没有记忆,但其实假如好好想一想,又能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她记得自己问他:“你说复活要用烈山陵中的乌木灵骨,要用仇人的心头血浇灌才能服用……申屠家的人都没了,你要用谁的血?”
每次提到“申屠”二字,他的神色便陡然阴沉,眉眼中潜伏的戾气如尖刀刺出。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将她揽在怀中,缓缓抚摸她的头发,冷冰冰地默然片刻,才道:“阿沐,我若说了,你不许同我生气。”
浅淡的温柔之外,那一点隐隐的霸道又浮出水面。
现在,她却只觉得他可爱了。
她说:“不生气。”
她答应地太轻易,反而让他微愣,侧头看她一眼:“我还以为……”
裴沐对他笑了笑。这个笑很微小,很克制,一点不是她惯常有的那种懒洋洋的、散漫的笑。
他定定看她,忽然来她唇上偷亲了一下。接着,他的神色如寒冰消融,显出柔雅的底色。
“我先前收集申屠家的血脉,可惜到手的都是些微薄无用之血……即便不还回去,也无甚大用。”他说,“因此,我稍稍将它们提纯,得到了一滴精血。”
他右手摊开,掌心里一粒圆滚滚的剔透血珠自行轮转。
“你还会提纯之法?这也很稀罕的。”裴沐好奇地凑过去,眼角的朱砂痣与血珠恍惚十分相似,“这精血似乎力量浓厚。”
“虽说还差一些,但确实很接近当年杀我之人的血脉了。”他收回手,声音里一抹鬼气挥之不去。
裴沐问:“那够用么?”
他迟疑片刻,垂眼道:“阿沐,我不会骗你。”
那就是不够了。
裴沐点点头,心中平静得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她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这一路上……”
他忽然闭口不言,眉尖微蹙。
裴沐瞧着他,噗嗤一笑。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两口,说:“你为难什么?若这路上碰到合适的人,你便再取些血脉来提纯。”
他闷声道:“那某人又要拿剑指着我了。”
隐约有一丝委屈。
裴沐不由再笑。她想了想,承认说:“好吧,因为一些缘由,我是不愿见你杀人。这不是你的错,不该让你来犯下这许多……”
她含混过了这一句,才说:“但你不是可以只取一部分血?不出人命,这便是了。”
他微眯着眼,审视她话语的真假。而后,他唇边有了一点微笑:“果然是我的阿沐。阿沐,你是我的了,是不是?”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别过目光,假作若无其事:“只是这一段时日。再久,就不一定了。”
他垂下头,贴在她发间,声音幽凉如夜,那一丝笑意也缥缈无踪。
“有一段时日,便是一段时日。阿沐,我拥有你了。”
这是裴沐记忆中清清楚楚的一次对话。
另一次对话,则关于他们的过去。
那是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天然便能给她带来浓重的恐惧。
但那一个夜晚,她待在火光融融的山洞里,小孩儿似地躲在姜月章身后,却又扒着他的肩,探头去看外头闪电划过浓云。
她看了一会儿,说:“我现在也没那么害怕了。”
“怕闪电?”
“怕黑。”
她瞪了他一眼,却触及他眼中的笑意。裴沐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在开玩笑。
她放松身体,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像一头还不会独立捕猎的小熊,又在他耳边嘟哝:“有你在,黑夜也不那么可怕。”
带着一点不自知的天真。
他握住她的手,也抬头望着外面浓云滚滚、暴雨倾注。他出神地看着,像随口说:“我记得我死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裴沐心中一颤。所有方才的慵懒和甜意,都在顷刻间消失无踪。她血液在发冷,却还要竭力让身体保持正常,不要显得太僵硬。
最后,她只能低低说:“你会好的……一定会的。”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侧头吻了她一下,忽然问:“你过去喜爱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
裴沐不防他突然问这个,愣道:“我过去喜爱的人?”
他眼神一闪,像有些不满:“你说过去有喜爱的人。”
八年以来,裴沐没有对任何人提到过去。所有和过去有关的人、事……都被她牢牢封藏进记忆深处。假如有可能,她想将人生的前十六年全都拉出来,统统塞进箱子,用力扔进岐水,让它们永远消失。
只是做不到,就只能不说、不想……尽量不去想。
一时间,她望着他的眼睛,心中瑟缩。
“我,他……”她犹豫片刻,突然不满地晃了晃他,“姜月章,你自己也说过去有喜爱的人,还说为了她,此生不会再动情。你要问我,那你先说。”
她本以为这是个很难的问题。他会回避,于是她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回避。
但他没有。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俊美不似真人的五官出现了轻微的扭曲。一个复杂的、隐隐带点恨意、却又无限唏嘘的神情波动。
裴沐也说不好,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是否有哀伤划过。
他说:“阿沐,我不骗你。我曾爱过一个人……而且,是申屠家里的一个人。”
裴沐一怔,不可思议道:“什么?可你不是……难道你爱的就是杀你的那个……”
“不,不是她。”
这个断然的否认,让她提起来的心脏落了下去。还好,她想,可什么还好?不知道。这段时日里,她总是越发感到迷惘。
姜月章别开脸,重新望向洞外。夏日的暴雨匆匆而过,天空的浓云被风吹开,露出一个圆圆的云洞,里头有很薄的云气飞速流动,令无穷星光更加缥缈。
他的语气、眼神……也都随着星光一同缥缈而去。
此时他坐在这里,却像通过那遥不可及的星空,凝望到了过去的光景。
“申屠家暗算了我之后,仍然不死心,还想从我这里问出西南秘术。他们将我带到某座山中关起来,不停折磨我。”
“不久后,我容貌尽毁、双目半盲,而且吞咽困难,连说话都费力。最后,他们终于放弃,便将我仍在一处破房子里,任由我自生自灭。”
他的神情和声音都十分平淡。
裴沐却渐渐瞪大了眼。
她简直是惊骇地看着他。她心跳如雷,快得难以控制。
他没有发现,因为他的神情、语气……无一不昭示着,他已经重回过去那段时日,而遗忘了身旁种种。
“我是术士,力量强大。即便被他们日日折磨,到那时,我也还是苟延残喘,不能立刻死去。我躺在屋子里,一时在思考自己还能如何报仇,一时又绝望地想,快点让我死了吧。”
裴沐指尖冰凉。她怔怔去抓他的手,用力握住。
他手掌动了动,第一个瞬间像是想抽出,但很快,他就反手牵起她。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她的。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她的大致轮廓,知道她是个年轻的姑娘,至多十五岁。”
“她发现了我,然后,她救了我。那段时日,她每天都来照顾我,细致地为我处理伤口,不曾嫌我容貌可怖、说话费力。她问了我许多外面的事,对普通人的生活很好奇。”
“我问她是谁,她说自己是申屠家的小丫鬟。她真傻,一个小丫鬟怎么敢天天来找我,又哪里来的那么些药和吃的?”
他面上浮出一点薄薄的笑意,像在这一刻,通过自己简单的叙述,便重新看见了那个身影。
裴沐低下头,埋首在他肩上,忍住了一点泪意。
“可是,”她低声说,“可是,申屠家的血脉都不是好人。她一定也杀过许多人,其中说不定有你这样无辜的、很好的人。”
“而且,什么救了你……她终究没有护住你,是不是?否则,你不会死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月色出现,银辉照耀山林。
“阿沐,你有些嫉妒么?”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低笑一声,“是,你说得对,她没有护住我。”
“其实,我爱她,只恨自己没有力量带她离开那腐朽深渊,怎么会怪她没有护住我?”
他慢慢道:“但是,她背叛了我。”
裴沐陡然抬头,震惊道:“你说什……!”
他用冰凉的嘴唇吻了吻她,也封住了她的惊呼。
她屏住呼吸,哪怕明知他没有呼吸。
当姜月章再次抬首,他眼中的怨恨已经清晰可见。他对着那遥远的倩影,露出刻骨的恨意,声音反而漠然到了极致:“到我死时才知道,她是我仇家的双生妹妹。但与她姐姐不同,她天生能装出一副无辜懵懂的模样,所以申屠家叫她来最后试一试,能不能从我这里骗得他们想要的秘术。”
“我没有……”
在他的目光中,裴沐哑然失声。片刻后,她苦笑道:“我没有嫉妒。”
他失笑,神情缓和下来:“阿沐,我宁愿你嫉妒。我此前说不再动情,是因为我不再相信任何接近我的人……可你不同。”
有人在嚎啕大哭――这种深夜,谁会嚎啕?
裴沐恍惚片刻,才知道是自己心中有人在哭。
那是多年前的她自己,对着一座空荡荡的、只剩血迹的屋子嚎啕大哭。雨一直下,连他的血也冲走了,她只能一直哭,一直哭,不停地哭,不停地、歇斯底里地、发疯一样地喊――你们把他还给我!
你们把那个人还给我――
把……
“……丑八怪。”
他突然低低笑了一声,眼中迷惘一闪而逝。在方才的怨恨与鄙夷之后,他现在流露的,却是一点不自知的……温柔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