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警告完, 便不再搭理季凝。
和季凝,她没什么好说的。
“王氏和宫里那儿怎么处措, 你是家主, 合该你出面,祖母相信你能处理好。”老太太向简铭道。
“祖母放心,孙儿会处措好。”简铭应道。
“但是家里的事, 你却得听听我的意思。”老太太话锋一转。
“祖母请说。”
“那两个婆子的死活, 你不要管,我自有道理, ”老太太的声音冷飕飕的, “被疯狗咬过的人, 沾了恐水症, 是活不得的。”
简铭凛然。
季凝闻言, 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蓦地想到, 曾经她被选入宫中为秀女,差点儿被皇帝欺负,幸得太后身边的红英传太后懿旨, 才将她从皇帝的魔爪下救出来。
后来, 红英带着她去寿康宫像太后谢恩的路上, 季凝曾看到的那张木板车上覆着的破草席, 破草席下面躺着的, 就是当初到季家接她入宫的嬷嬷。那两个嬷嬷, 亦是皇帝的亲信。
只因为她们受皇帝的差遣, 违背太后的意思,强接了季凝入宫,太后便要了她们的命。
且不说这几个嬷嬷是不是好人, 在上位者的眼中, 她们不过就是工具,想用的时候便拿来用,需要她们闭嘴的时候便赐她们一死,从今以后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显然,眼前这位简家的老太太,也深谙“上位者”的那套规则。
在她的眼中,为了家族的利益,打杀几条人命,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在这样的人的眼中,是不是他们还觉得如此作为,是有大格局,是为了更多的人利益着想?
季凝虽然恨太后用毒,但那两个嬷嬷毕竟没对她做过什么实质性的坏事。
或许,她的性子,根本就不适合做什么上位者吧?
季凝幽幽地想。
简铭听老太太所说,是要了那两个婆子的性命,他也沉默了。
老太太审视着他:“铭儿,我知道你的性子。你是个嫉恶如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可你也要知道,这两个婆子迟早是祸害。今日你不处置了她们,难道留着她们,将来被那歹毒妇人用来害咱们?”
“歹毒妇人”自然指的是寿康宫里的那位太后。
只听老太太又道:“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别让祖母对你失望!”
简铭闻言,眉头蹙紧。
季凝揪心地看着简铭。
她知道,简铭是不惧杀人的。
齐楚边境的战场上,不知多少楚国军兵死于简铭的马下。堂堂的统兵大将军,怎么会害怕杀人呢?
可那是不一样的啊!
死在简铭手中的楚国人,都是齐国的敌人,若不杀了他们,他们就会踏入齐国的疆土,杀死齐国的百姓,齐国危矣。
而寿康宫中的太后,她实实在在地害了人命,季凝险些死在她的手中,若非发现得及时,单单是季凝腕上的那只毒镯子,害的就不仅仅是季凝。
王太后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让简铭恨恶。所以,简铭才决心对付她。
这两个嬷嬷则是不同的。
她们的存在,是一种让人不安的威胁。
季凝明白简铭心里的那个结:未曾害人之人,便被这么取了性命,是否不公?
老太太盯着简铭看了好一会儿。
“罢了!”她叹息道,“家里的事,不用你管!”
简铭和季凝同时诧异地看过来。
老太太不理会季凝,向简铭道:“你只记得,那两个婆子,还有那个护院的老孙……从今以后,这世间便没有这几个人了!”
简铭听得愣怔。
他瞬间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这是要代他处置掉两个婆子和老孙。
至于处置掉他们之后如何作为……那还不是想如何安排,便如何安排?
“祖母……”简铭心中有愧疚。
老太太轻轻摇了摇手:“不乱杀人,如此,也好!”
她经历过太多的世事,见识了更多的人心。
她深知简铭这样的性子,其实于简氏而言绝非坏事:连一个不相干的尚不至于犯下死罪的人,简铭都不忍心杀害,他又怎么可能对有着养育之恩的简家动了杀心呢?
老太太一时之间,心内涌上了许多往事的光景。
还有幼年时简铭的模样,那个五官俊秀、刚到简家的时候犹羞涩得不敢说话的小小少年,如今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至少,他是能护着简家,不至让简家败亡倾覆的吧?
“我乏了,你们都下去了。”老太太开始撵人了。
简铭和季凝一齐再行了一礼,才退了出去。
老太太瞧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一个身形高健挺拔,一个纤细却不失坚毅……竟有些,般配?
老太太冷呵出声,心道自己怕不是老糊涂了?
她懒得再计较“那姓季的丫头”如何如何,而是唤来自己身边的亲信嬷嬷:“阿郑,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郑嬷嬷应道。
“那就照样去办吧。”老太太挥了挥手,仿佛挥去的根本就不是几条人命。
郑嬷嬷沉吟。
“怎么了?”老太太问。
郑嬷嬷忙将心中的顾虑说了出来:“那两个婆子倒也罢了……那个护院的老孙,到底是二太太那边的。”
“怕什么!”老太太不屑道,“他便是平国公府里的,一个没根没底的下人,有什么好顾虑的?”
“老太太说的是!”郑嬷嬷应道。
她到底是伺候了老太太几十年的,对于老太太心中所想知道个七七八八,遂探问道:“老太太不止要处置那个老孙吧?”
老太太淡淡地看她一眼:“你知道的倒多。”
郑嬷嬷立时赔笑:“老太太若有旁的安排,不妨也吩咐下,让咱们有个准备。”
老太太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遂将心中的打算交代了些:“这些年,老二媳妇折腾得也忒狠了些。打量着我老了,以为我眼神不济了,便不知道她存的是什么心思?我还没老得糊涂呢!”
郑嬷嬷不敢接口。
老太太冷笑:“正好借着老孙这桩事,好好拾掇拾掇府里,将各院里的人都是什么来路查清楚了,不忠心的、不称职的,尤其是他们郑家安插的,都一股脑地处理干净了,省得将来成了祸害!”
郑嬷嬷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应是,心里面对于接下来如何清理府中的下人,已经有了计较。
“这件事,便交予你和阿诚去办,”老太太顿了顿,凛声道,“别让我失望!”
郑嬷嬷闻言,心生警意。
她跟了老太太几十年,自然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这是在警告他们,这件大事不许懈怠,不得出现纰漏、让人拿捏住把柄,更不得存了私心。
老太太见郑嬷嬷已经把自己的话听入了心,想来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愿行事,这才神色稍缓。
“铭儿媳妇那里,你们不要再为难她。便是郑氏起刺儿跳脚,你与阿诚都要极力按压,不要让铭儿媳妇沾惹了是非。”老太太终是道。
“老太太的意思是……”郑嬷嬷小心地打量老太太的神色,没敢继续说下去。
“不过是看着她,还说得过去罢了!”老太太哼了声。
“若我的锐儿还活着……若是锐儿媳妇还活着,我何至于在意她!”老太太既无奈又是喟叹。
郑嬷嬷也随着叹息。
“她这性子,倒也不是软弱可欺的。”老太太道。
老太太又向郑嬷嬷道:“当年,我刚嫁进来的时候,也是诸事不顺,公婆也不大待见……子安的性子你知道的,有些愚孝。他虽待我好,却也不大肯为了我违逆他爹娘的意思。”
子安是简铭的祖父简清的表字。
郑嬷嬷在一旁听着,偶尔应是。
“我瞧着啊,铭儿倒是敢为她说话!”老太太扯了扯嘴角,“到底是先帝的血脉,骨子里带着些桀骜……”
郑嬷嬷听到这个话头儿,便不敢作声了。
老太太自觉失言,也不再继续,而是幽幽道:“如今我旁的也不想了,只盼着我的琮儿快些长大成人,我能看着他娶妻生子、出将入相,将来到了那头,见到子安,也好交代了。”
季凝与简铭一起离开了老太太的卧房。
“凝儿。”简铭唤住她。
“嗯?”季凝驻足。
“你不怪我吧?”简铭拉住季凝的手。
此时没有旁人在场,简铭便颇为放肆起来。
季凝感觉到整只手都被他温暖的气息包裹着,身体都似乎暖了起来。
她终究是舍不得抽回手来。
“怪侯爷什么?”季凝温声道。
“怪我之前,没有告诉你玉篆的事。”简铭语带愧疚。
季凝垂眸,半晌无言。
简铭便有些急了:“凝儿,其实我——”
“我没有怪侯爷!”季凝抬眸,道。
简铭张着的嘴,来不及合上。
“我想过,若易地而处,我是侯爷的话,也没法讲全部事情倾吐,”季凝说着,眼底划过几分痛意,“毕竟,玉篆与我,情逾姐妹……”
简铭瞧得心疼,攥着季凝的手微微用力。
季凝展颜向他一笑:“我们现在,没有互相隐瞒的了,对吗?”
“是!”简铭的心情,也随之高兴起来。
“那便是极好的。”季凝心头温热。
这世间,能有一个人,与自己同心,让自己绝对地信任,亦给予自己绝对的信任……这该是何等庆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