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任哪个男子, 从自己妻子的口中听到这些话,都没法淡然处之吧?
何况他还是堂堂的一品军侯, 统领南境十万边军的大将军?
季凝知道, 大齐天家选秀女有过惯例,落选的秀女有被赐婚给宗室世家子弟的。
但,那是不一样的!
简铭和他们, 和任何的世家子弟都是不一样的。
在季凝的心里, 简铭就是和他们不一样——
他是骄傲的,是强大的, 是不可以承受屈.辱的!
屈.辱啊……
季凝的胸口间涌上酸酸涩涩的委屈之感, 她想到了自己曾经历过的那些, 屈.辱。
她垂下头, 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说下去了。
孰料, 简铭此刻却忽然开口了。
“后来, 你就入宫了?”他背对着季凝,声音依旧是低而冷的。
“是。”季凝没有气力多回答什么。
她看不到简铭的表情,却能感觉到简铭的隐忍和愤怒, 还有……还有一些她说不清楚的感觉。
“就是在那次入宫的路上, 偶遇了我?”简铭又道。
季凝愣怔抬头。
她就这样痴痴地盯着简铭的背影, 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子想要靠近简铭, 甚至贴近简铭的冲.动。
如何……贴近?
季凝不懂。
这个倏忽生出的念头, 就已经让季凝羞赧了面庞。
“……那时候, 我不知道那就是你……”简铭仍是背对着季凝, 音声不高。
季凝听得清楚,似懂非懂。
她觉得简铭是在说当初在入宫的路上,他仗义援手, 救了差点儿被疯牛撞死的她那件事。
可季凝又觉得, 简铭说的,不是这件事。
她于是便有些若有若无的虚无缥缈之感。
“那时候便注定了吧?注定了……”简铭又自顾说着。
似在喃喃自语,季凝听得痴然,眉宇间若喜若忧。
好像有些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浮了上来,上面却总像是蒙着一层纱,拨不开,看不透,瞧不清……
等她恍然回神,身心重新落回到现实之中的卧房里的时候,季凝才发现:卧房内只余下了她一个人,简铭不知何时,走了。
这才是他该有的反应吧?
在听到自己的妻子,原来不过是一个被皇帝……羞.辱过的时候,一个男子该有的反应,不是吗?
季凝的身体无力地萎.顿下去——
幸好,身后有一只大隐囊,软绵绵地托住了她,她才不至于跌摔在床.榻上。
季凝吸了吸鼻子,身体挨蹭着,伸手把那只大隐囊抱在了怀里。
此刻,能给予她温暖的,也只剩下这么个哑巴物事了。
可是,它也只是软绵绵的而已,它暖不了她的身体,更暖不了她的心,它不能在她脆弱无助的时候抱起她,让她觉得这世间还有可以让她依靠的踏实……
季凝又吸了吸鼻子,想哭。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不可以哭。
哭又有什么用呢?
那只意味着,她脆弱而无能罢了。
简铭说的不错,她本就是来这里避祸的。
旁的,她还想求什么呢?
现下能求得在这侯府里苟活下去,已经是很好的了,不是吗?
侯府之中,锦衣玉食,不必受过往十七年受过的苦,她还想要求什么呢?
这世间有多少人,活着只能勉强果腹?
与他们相比,她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可是,可是,到底意难平……
季凝红了眼圈,纤细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唇齿之间,那两个字,想要忽略,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
她已经明白,那两个字,那个代表着那个人的名字,便是她此刻所求。
那个人的心,更是她此刻的奢求。
简铭……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玉篆疾步近前来。
她刚才在屋外,险些和简铭撞了个满怀。
简铭通身的森冷之气,把玉篆吓了一大跳。
她脑袋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便是:侯爷在生姑娘的气!
眼看着简铭闷声远去,玉篆转身什么都顾不得了,慌忙冲了进来。
结果,她看到季凝正无力地蜷缩在榻上,可怜兮兮的。
刚才还好好的呢……
玉篆还记得之前在书房里,简铭与季凝分明像是夫唱妇随的,怎么这会儿就……看样子,这可不是普通的置气啊!
“姑娘,你觉得怎样?”玉篆颤声问道。
季凝缓缓摇头,她想说她没事。
可是还未开口,心尖上便觉得一酸,眼泪又差点儿夺眶而出。
“这到底是怎么了呀?”玉篆瞧得好生难过。
“我没事,”季凝稳了稳神,“你去瞧瞧歆儿在做什么。”
她现下不想回答玉篆,她没有力气把刚刚发生的事,再和玉篆叙说一遍。
“咱们大姑娘好着呢!”玉篆道。
她还想再问,季凝索性拧过身去,面朝床榻内侧,背对着她:“大郎吃饱了吗?在做什么?你快去看看!”
玉篆听得眉头大皱。
她家姑娘这是故意不想与她说话,这让玉篆更觉担心。
歆儿也罢,简扬也罢,这府里任谁也罢,玉篆瞧他们都好着呢!
唯一不好的,是季凝!
玉篆唯一在意的,也是季凝。
然而季凝此刻不想说话,玉篆怕当真逼急了她,再急出病来,只好守在床.榻边,陪着她。
简铭路遇玉篆,懒得理会,闷头继续往前走。
他凭着一腔不忿的意气冲出了门,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如何。
简铭当然清楚季凝是无辜的——
季凝说的那些事,他其实都有所耳闻。
他是怎样身份,又是怎样的智计?若非派手下查清楚季凝是个全然不知情的,又怎么会任由季凝在侯府中安住下去?
明明,那些事他都是知道的。如今却又是这般,这算什么?
简铭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几遍——
当初与眼下,又有何区别?
难道他是刚刚知道季凝过往都经历过什么吗?难道那些事,他此前闻所未闻?
简铭霍地驻足,定立在原地,如被施了定身法。
那些事,他一早就知道的。
因为知道,因为挣脱不掉,更因为为了简家的安危,简铭不得不接受了季凝进了这个家门。
所以,在简铭知道季凝在过往是无辜的时候,才会对季凝说“你便在这里避祸”。
不错,避祸,这是他对季凝这个无辜女子的仁至义尽。
可是,此刻,“避祸”两个字又显得格外地讽刺——
他对季凝存着的心思,是简简单单的“避祸”两个字,便能够概括的吗?
若非十分地在意,又何至于在听到那些早就知晓的往事的时候,这般的急躁、气闷,以至于夺门而去?
简铭不是傻子,他知道的事,比季凝所亲身经历的还要多;简铭更是清楚自己对季凝是怎样的心思。
正是因着这份“心思”,他才慌乱若此。
阳光灼灼,刺眼。
简铭仰脸,迎着那刺目的金辉看过去。
他的双眸被刺得发痛,心中的焦躁不安,却被驱散了些。
或许是那金辉太盛,能驱散一切与之相悖的东西吧?
简铭轻轻舒了一口气,胸口郁积的窒闷,也去了大半。
归根结底,整件事中最无辜者,莫过于季凝。
她又有什么错呢?
那些腐儒们定会觉得她“妇德有失”吧?说不定还会给她扣上个“不贞.洁”的罪名。
宫里宫外的人,皇帝也罢,太后也罢,还有简家的政敌也罢,甚至不相干的翘脚瞧热闹的也罢,他们存在不都是这个心思吗?
在他们心里,季凝算得上是被皇帝“染.指”,而常胜侯就是个无奈“兜底”的,还得和血吞下闷气,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
可是季凝有什么错?
季凝不过是成了所谓礼教的牺牲品罢了。
不!
简铭决不允许,季凝成为礼教的牺牲品!
他唯愿季凝快活、自在地过日子……
简铭的心口划过一阵痛意:刚刚,让季凝不快活、不自在的人,就是他。
简铭拧眉,他想马上折回去,回季凝的卧房去。
“爹爹!”歆儿蹦蹦哒哒地扑了过来。
简铭只得先停下,应付女儿。
“爹爹要去哪里呀?”歆儿仰着脸看简铭。
接着,她又小大人似的忧心忡忡道:“爹爹不要责罚大哥哥了!大哥哥已经知道错了!”
简铭闻言,心生不悦——
他训斥简扬的事,怎么这么快都传到歆儿的耳朵里了?
这府里多嘴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不提早整治他们,将来还不定怎样编排主子呢!
简铭于是没和女儿计较这些,而是把她抱了起来:“你又去哪里疯跑了?”
歆儿水汪汪的大眼睛与简铭平时,歪了歪头:“歆儿才没有乱跑!歆儿要去找阿娘睡午觉!”
她朝简铭龇着两排小白牙:“爹爹是不是觉得歆儿很乖?”
简铭不由得笑了:“歆儿是很乖。不过,你先去回自己房里歇午觉,不要去打扰阿娘。”
“为什么?”歆儿忽闪着大眼睛问。
“因为你阿娘,她身体不舒服。”简铭想都没想,答道。
歆儿大眼睛眨了眨,眼珠儿转了转。
忽道:“老祖宗是不是骂阿娘了?”
简铭听得一愣,女儿会这般说,是他全然没想到的。
歆儿怎么会知道的?
简铭首先想到的,便是又有人多嘴。
孰料,歆儿却嘟了嘴,大眼睛里满是愧疚:“都怪歆儿不好……是歆儿淘气,弄皱了阿娘的新襦裙,阿娘才被老祖宗骂的!都怪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