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嬷嬷被简铭下了逐客令。
饶是她在府里伺候老太太几十年, 又算是看着简铭长大的,对简铭是什么性子十分清楚, 这会儿老脸也有些挂不住。
“侯爷这话……呵呵, 到底是老太太的意思,老人家疼晚辈——”韩嬷嬷犹想说些什么。
“老太太的意思,本侯已经明白了。”简铭直接打断她。
他频频自称“本侯”, 已经昭显他此刻心绪不佳。
韩嬷嬷嘴唇动了动, 想象着老太太那里可怎么个回复法儿,就这么回去, 只怕老太太会把怒气撒在自己的身上……
她心中暗暗叫苦, 谁能想到, 老太太的吩咐, 侯爷他敢拦着不答应呢?
“韩嬷嬷还有事?”简铭冷声问道。
韩嬷嬷这会儿连个勉强的笑纹儿都挤不出来了。
“没事的话, 就请回吧!”简铭横伸的手臂, 朝屋门的方向扬了扬。
这是让她马上走的意思。
韩嬷嬷嘴角抽了抽,想走,又清楚回去老太太那里没法交代。
又一想到老太太吩咐的另一件事, 她扯出一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笑来:“还、还有事……”
“嗯?”简铭挑眉。
韩嬷嬷后半截话, 就因为简铭的这个“嗯”, 一下子被噎了回去。
她也是个不大懂得变通的, 一向是老太太让她做什么, 她便照着做什么。
这会儿心里有些虚, 却梗着脖颈道:“老太太还说, 侯爷不知怎么伤了手,缺医少药的可怜见儿的。她老人家那里有上好的金疮药,白莲这丫头最是个细心的, 又粗通些药理, 就让她暂侍奉侯爷。”
韩嬷嬷话音刚落,此前大半个身体隐在门后的白莲,趋步上前,给简铭行礼。
季凝看到这个叫白莲的,眉心突突直跳——
这个丫鬟,不就是之前在老太太那里,给简铭递拜垫的那个吗?
季凝那时便觉得这丫鬟瞄简铭的眼神不对劲儿,此刻恍然明白过来:老太太哪里是送什么金疮药,分明是往简铭房里送人的!
季凝抿紧了嘴唇,唇色泛白。
蓦地,她心里有一种感觉:自己最喜欢吃的桂花糖被不想干的旁人舔了一口,那人不止舔,还想再啃上几口,甚至把她最喜欢吃的点心吞下肚。
简铭的脸色冷得仿佛结了一层寒冰。
若非眼前说话的人是老太太身边侍奉的,他绝不会允许韩嬷嬷再对他多说半个字。
老太太是什么意思,简铭会不清楚吗?
他正眼都不瞧颤巍巍、羞.涩涩朝他盈盈而拜的白莲,仿佛根本就没看到她,更无视于白莲提着的那只不伦不类的药箱。
“老太太多虑了,”简铭声若寒冰,“一点子小擦伤罢了。”
韩嬷嬷打量着他的眼神,瞧都不瞧白莲的,心内啧啧,暗自摇头。
白莲行了一礼,面对着简铭她自己先又是紧张又是羞涩,可简铭压根儿都没理会她。白莲的眼神失落,垂着眸,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季凝冷眼旁观,觉得这个叫白莲的丫鬟,这么忧忧悒悒地站在那里,还真有几分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劲儿……
季凝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简铭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再不想和韩嬷嬷以及其他任何她带来的人多废话。
“郝嬷嬷,代我送送韩嬷嬷。”简铭扬声道。
郝嬷嬷这会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还是迈着那副不急不慌的步子。
走到韩嬷嬷面前,她呵呵一笑:“韩姐姐,老太太那儿还等着你回话呢!”
韩嬷嬷看到郝嬷嬷那张脸,便觉得牙疼得慌——
若说简铭是个十分不好打交道的,这郝嬷嬷却是个十二分不好打交道的。
可是,两件事都是老太太吩咐的,竟都被简铭拒绝了,韩嬷嬷不知道怎么回话。
在这儿硬杵着也不是个事儿……
韩嬷嬷忖着,终究是不敢再逆着简铭的意思说些什么,只得退身而去。
白莲犹提着那只做幌子的药箱,站在原处,想看简铭,又不敢看。
韩嬷嬷折身回去,她都像是没觉察似的。
韩嬷嬷走了几步,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回头看看,只有那名针工娘子跟着自己。
这……成何体统!
韩嬷嬷又返回来,扯了扯白莲,低声斥道:“走了!”
白莲方恍然回神,脸已经羞成了大红色,匆匆地随了韩嬷嬷去了,连行礼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有劳嬷嬷了。”外人走后,简铭向郝嬷嬷道。
郝嬷嬷瞄了瞄季凝,又看简铭:“到底是老太太的意思……”
她话中有未尽之意,是劝简铭,亦是提醒简铭。
“老太太那里,我会去说清楚。”简铭道。
他此刻神色平静,已经不见了之前的几乎要为季凝怒发冲冠的躁怒。
郝嬷嬷忍不住又想劝:“终究是老太太,侯爷不好太过……”
“我知道。”简铭显是不愿听她继续说下去了。
郝嬷嬷咂巴咂巴嘴唇,叹了一口气,缓缓退了出去,还体贴地掩紧了屋门。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季凝却知道这或许,只是开始。
她垂着双眸,没作声。
手背上忽然一暖,是简铭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季凝怔然抬头,看见了简铭的眼中。
简铭亦看进了她的眼中——
那双秋水眸中映着两个简铭的影子,一模一样。
简铭对自己怎生模样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季凝的双眸中的其他。
简铭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了许久,读懂了里面的情绪与波澜。
“若是觉得难受,便哭出来吧,”简铭轻叹道,“这里没有旁人。”
季凝听得呆住。
他说她可以哭出来,若她觉得难受;他说这里没有旁人,她哭的话,也不会被旁人看到……
季凝原是忍着,不想哭的。
她不是几岁的小娃娃,遇到了难过伤心的事,只能以泪水发泄。
小娃娃哭了,说不定能换来大人的哄逗,说不定还有糖果点心吃。
哭,于季凝而言,却是最无用的。
她是简铭的妻子,是常胜侯府夫人。
她是三个孩子的主母,是简家的孙媳妇儿……
最最重要的,她是想要为简铭分忧解虑的人,她怎么可以哭呢?
季凝眨了眨眼,将眼中的酸涩感觉压下去。
眼前却忽的一晃,头顶感知到一股很轻很轻的气力,轻得像是怕伤着她。
季凝微圆了嘴。
简铭的手掌轻抚着季凝的脑袋,不敢用力。
掌心之下是柔软的发丝……手感很好。
意识到简铭竟然在抚摸自己的脑袋,季凝的脸一红。
她有种被简铭当成小孩子哄的感觉。
贝齿咬着嘴唇,季凝抬头,眼中有些微愠:她不喜欢被简铭当作小孩子。
却在再次对上简铭的眼睛的时候,季凝恍惚失神——
简铭的眼中,有辉芒。
那种辉芒,应该叫做,疼惜吧?
季凝好不容易抑制下去的酸涩感觉,又没出息地涌了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简铭是可以无条件地包容她的,而她是可以无条件地依赖简铭的。
两串晶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滚落脸颊。
季凝自己都被唬了一跳,慌忙扭过脸去,脸上的红晕蔓延过脖颈,耳珠都被染红了。
简铭正心中感慨掌心之下手感真好,忽觉一阵痒意,季凝已经撇开脸去。
简铭微低下头,刚好看到季凝通红的耳珠,和那一弯瓷白的脖颈,也被红晕沁染。
季凝的颊边腮侧还挂着一行泪珠儿……
简铭的指尖动了动,他极想揩拭那泪珠儿。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季凝被简铭吓住了。
她活到如今十七岁,至少幼年的时候,被雷声吓哭了不敢睡觉的时候,乳母宋嬷嬷为她揩拭过眼泪。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季凝被骇得忘记了流泪,只怔怔地看着简铭。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纯黑的瞳仁,如黑曜石一般,干净得不染一丝杂质的纯色。
刚刚被那种咸涩滋味的水液润过,又让它们氤氲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简铭的心脏,都被那水雾状的存在感染得柔.软下去。
那水液,从季凝的双眸中滚落的晶莹的水液,应该是咸涩的滋味吧?
简铭不着边际地想。
世人的眼泪,不都是这个滋味吗?
简铭的手指又不自控地动了动。
他又想抚摸季凝的泪珠了,趁着它们还没有干涸的时候。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让它们在他的指尖上消逝。
他要尝一尝,那泪珠是不是也是咸涩的滋味……
想归想,简铭终究是没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
无他,担心吓着季凝。
忍了再忍,简铭告诉自己慢慢来,别吓坏了她……
他拉着季凝在榻边坐下,自己也挨着季凝坐了。
季凝很有些难为情,被简铭这么一番动作,她心里倒不觉得那么难受了。
从一旁取了自己的帕子,擦干了脸,季凝还有些不好意思面对简铭。
简铭贴心地从她手中接过沾湿了泪水的帕子,随手搭在一旁的针线盒子上。
他眼尖地看到针线盒子里似乎有什么物事,露出了一角,像是一条络子?
简铭心生好奇,挺想知道季凝为谁打的络子——
秋色的,看那纹路,不像是适合女子用的……
简铭的心跳急促两分,隐约猜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