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铭的右拳凑到了唇边, 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
季凝见状霎了霎眼——
他们正在谈论的,事涉简扬的亲生母亲, 这话头儿确实古怪了些。
书房之内, 瞬时间气氛很有些诡异起来。
“简扬的生母……”简铭迟疑了一下,又轻咳一声。
季凝秀眉微耸,她其实挺想体贴地说“侯爷你若是不想说, 不说也成的”。
可是, 季凝又太想知道简扬的生母是怎样的女子了。
她的心情,好生矛盾。
能让简铭动了心的女子啊!
那该是怎样的女子呢?
季凝猜度着那个女子可能的样貌、性格。
她忖着, 简铭与简扬的生母相遇的时候, 应该和自己现下的年纪差不多吧?
少年将军, 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 遇到了让他的女子, 两个人倾心而恋……
季凝不能再想下去的——
酸溜溜的, 她的唇齿之间,喉咙里,连心尖儿都酸溜溜的。
季凝听到自己心中幽幽的叹息。
那个女子, 简扬的生母, 出身一定不大好吧?
不然, 以简铭和她能够诞下一个孩儿的感情, 简铭怎会不想方设法地让她进了简家的门?
那个女子的身份, 一定是和高们侯府不相称的……
季凝心里哎呦了一声——
她怎么忘了呢?
沈知意!
之前郝嬷嬷不还叮嘱她, 可千万别当着大郎的面, 提沈知意的名字吗?
季凝呆了呆。
她初听郝嬷嬷这般说的时候,不是没怀疑过沈知意与简扬的关系。
可是后来,季凝见到简扬那般爱惜生母留下的玉佩, 这让季凝不由得想到简扬的生母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其实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简家人的人品如何不好说,但简铭绝不是个被礼教泡烂了脑子、翻脸不认人的。若简扬的生母尚在人世,简铭怎么可能连让儿子见一见亲生母亲的机会都不给?
所以,那个让简铭倾心爱恋的女子,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季凝的唇齿间,泛上一股子苦涩的滋味——
那人既已不在人世,她活着的时候留下的一切记忆,于简铭而言,皆是美好的。
季凝突然就不想听关于那个女子的事了。
她此刻挺怕那些关于那个女子的美好过往,从简铭的嘴里说出来。
“侯爷不愿说,不说就是。”季凝突然就退缩了。
简铭原是思忖着那些过往该如何与季凝说,岂料季凝竟就突然表示不想听了?
简铭的脸上划过诧异。
季凝抿唇。
先问的是她,如今说不听的还是她……换做她是简铭,也不会高兴吧?
季凝登时对自己生出了些恼意,眉峰蹙紧。
“侯爷稍坐,我去瞧瞧小厨房里早膳备得如何了。”季凝说着,便想抽身而走。
冷不防被简铭探身拉住了手腕:“准备早膳,自有下人们去做。”
简铭不让她走。
季凝感觉到他在挽留自己,更觉得自己方才无事生非,着实令人着恼。
简铭虽然不知道季凝缘何这般,也看得出季凝此刻的别扭。
简扬的身世是说不得了。
无妨,将来多得是机会说。
简铭心想。
他也着实觉得,现下并不是提及简扬身世的好时机。
“大郎有没有惹你生气?”简铭转开话题去。
季凝只得又坐下来。
她摇了摇头:“大郎很懂事,很能听得进去话。”
她亦暂抛开关于之前那个女子的想头,极力专注于眼前的话题。
“大郎昨日没有当着二太太的面说出实情,是怕侯爷为难。”季凝道。
简铭沉吟。
这其中的关节,他想想也知道。
大郎昨日被二太太罚跪,被二太太诬为打了郑守礼等顽童,他却死绷着就是不肯将真相吐露——
这是大郎倔强的性子使然,又何尝不是担心简铭这个做父亲的,被二太太为难,甚至因此掀起些他孩子心认定的不该有的波澜?
简铭顿觉心中一阵刺痛,喟叹道:“大郎的心事,忒重了些!”
事情的真相为何,二太太未必不知道。
可她就是这么缠烦着,有打压简扬的意思,背后的深意,又何尝不是撺掇着简扬说出些不该说的话?
小孩子家,情急之下,谁能预料到会说出些什么不得了的事呢?
这一点,简铭比季凝的感触更深——
大郎再不清楚他自己的身世,九岁的半大孩子,成长过程中的一些些蛛丝马迹,也是有所感知的。
若他被二太太逼得很了,莫说旁的,只是忍不住将那枚玉佩的情形吐露一二,就足够给郑氏,甚至平国公府提供些秘辛的证据了。
想及此,简铭便觉得袖中的那枚玉佩,烫.手得很。
他犹豫着是否要将玉佩再给简扬。
如果不给,只怕简扬不知内情,更会平生波澜。
总之,这孩子长到如今,他竟是错看了!
真是……委屈这孩子了。
“大郎和二郎还有歆儿他们不一样,”简铭的脸上掠过几分痛苦,“他的身世……他的身世不寻常!”
季凝这一次没有追问。
她知道,简铭既然这般说了,接下来关于简扬的事,是必定要说下去的。
季凝静静听着。
季凝的安静恭听,让简铭浮躁痛苦的心绪稍觉平缓。
他顿了顿,续道:“我没想让大郎习武。善游者溺于水,为军者死于刀兵……我只想让他做个本本分分的读书人,知理而守本心,将来做个无忧无虑的富家翁,娶妻生子,逍遥自在地过完这一生。”
季凝听得动容。
她浑没想到,简铭对简扬将来的打算,竟然是这样的。
善游者虽然泳技高超,却难免时常流连于水中,如此,便更多添了溺水的危险。俚语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便是这个道理。
同样的,擅长武艺者,定然时时醉心于武,年深日久,怎么可能不被兵刃、拳脚所伤?搭上性命都是有可能的。
季凝心中一震:简铭说“为军者死于刀兵”,他自己不就是……为军者?
霎时间,季凝顿觉心头犹如针扎一般。
她轻轻吸抽气,才将那股子难受的感觉,强压了下去。
细细想来,简铭对简扬这一生的规划,又何尝不是一番殷殷之心?
似简扬这般世家侯府的出身,若能无忧无虑地做一个富家翁,逍遥自在地过完一生,不能不让人羡慕。
如此看来,简铭为儿子构想得很好。
然而,这世道看似平和,焉知什么时候齐楚之间就会爆发一场大战?
帝王们心里存着一统江山的宏图大志,大人物们想因此而封侯拜相,甚至列土封疆……可是,终究兴也罢亡也罢,苦的都是百姓。
当真烽烟起、战事兴,纵是富有天下,真的保全自己吗?
季凝不禁在心中这样问。
而且,简扬似乎很有志向。
谁说小孩子的志向,便算不得志向呢?
不然,民间怎会有“三岁看老”之说?
简扬他,很崇拜他的父亲,亦很向往像他父亲那般活着——
统兵护边卫国,驰骋战场杀敌……
那是简扬向往的吧?
季凝纵然与这小孩儿没打过几个照面,观其言行,也瞧得出来。
“侯爷为大郎想得很周到。”季凝道。
“不过,我观大郎的志向,只怕不在于此吧?”季凝看着简铭,又道。
简铭也是叹息:“你说得不错。这孩子从小就不喜欢读书,这些年来几次闹着我要学武,都被我严词训斥了。”
他说着,自嘲笑笑:“这才会被人算计了去!”
被人算计,当然是被展逸算计了。
季凝因着简铭的难过,而心有戚戚。
“大郎他,其实很是崇敬侯爷。”季凝由衷道。
简铭怔神。
“大郎也是以常胜侯府为荣的,”季凝又道,“我想,他是很想像侯爷这般,保家卫国,护着侯府,护着弟弟妹妹的。”
简铭动容。
良久,一声长叹。
两个人说话间,玉篆又来敲门。
小厨房里重新准备的早膳已经做得了。
简铭是个不拘小节的,遂在书案上大略腾出个地方,足够放下早膳和碟碗匙箸等物的。
季凝见他竟拿个处措公务的地方来放吃的,说好的世家公子的讲究呢?
简铭为季凝盛了一碗粳米粥,笑道:“军中食宿什么样的情形都可能遇到,有时候莫说是一张桌子了,便是坐的地方都没有,大风里站着就把一顿饭吃了,官兵皆是如此。尤其临上战场的时候,哪里顾得上诸般细节?”
季凝肖想着那幅画面,都觉得艰苦非常。
大齐的官员,尤其是高级官员是什么德行,季凝不是没有耳闻,端看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是什么德行,便可想见其御下是什么样了。
“侯爷是位好将军。”季凝赞叹道。
能与下属同苦,而不自矜于高贵的身份,这样的将军不是好将军,又是什么呢?
简铭突然被季凝夸赞,一副剑眉明显高挑,昭示着他的心情格外地好。
他露齿一笑:“野惯了的罢了!”
他倒是自谦。
季凝莞尔。
便听简铭肃声又道:“若我南境边军也学那起子人的军风,还能指望谁抵挡南楚?”
季凝深以为然,却也挺想知道,被简铭鄙视的“那起子人”,究竟是哪支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