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扬被简铭发现, 从树后面蹭了出来。
他耷拉着脑袋，杵在原地。
面对父亲的叱问, 简扬不言不语, 仿若未闻。
简铭心头的火气，登时从五分被腾烧成了十分。尤其看到简扬身上穿着的，竟不是平日里上学穿的袍衫, 而是一身细葛短褐, 手里面空空如也——
这哪里是上学的装扮？
简铭咬牙，气恼昨日放过了他：合该让这小子再跪两个时辰！
季凝立在一旁, 看着这父子两个的无声对峙。
一个满腔怒火, 几乎就要喷涌而出；另一个则死扛硬挺着, 不说话就是不说话, 更不要认错了。
季凝的眉峰拧起, 心道当真是父子性子一脉相承, 这倔强脾气也是一般无二的。
她觉得简扬这样的行径，一定是有内情在的，可简铭似乎没有耐心听这孩子细说内情。
季凝实在不愿见到父子两个因为这点子事而生出隔阂, 便想出言相劝。但简铭是个什么脾气, 她不是不知道, 认真劝起来, 只怕更激出简铭的火气。
正在焦急间, 季凝余光扫到远处山石盆景之后露出的一个裙角, 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季凝心念微动, 忽的想起来这个裙角是属于谁的了。
她忙向简铭笑道：“侯爷息怒。此处毗邻老太太的房间，恐怕惊扰了老人家。”
简铭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闻言警觉。
他极快地与季凝对视一眼, 便看懂了对方的眼神。
简铭按压下怒气, 向简扬低喝道：“孽障！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去书房候着！”
简扬听着这一声，并没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脸上反倒着实有些遗憾似的。
直到看到他父亲在朝他瞪眼睛，他才不得不地悻悻地挪去了书房。
简铭盯着他的背影消失，胸中压抑着怒火，蓦地转头，目光投向那山石盆景的一角……
山石盆景后面的人，方知晓自家已经被发现了，忙慌得缩头缩脑，已经躲在盆景后面瑟瑟发抖起来。
简府之中，谁不知道这位常胜侯爷发起脾气来，是怎么个情状？
会杀人，会见血的！
简铭冷哼一声，不屑地收回目光。
他唤来缀在后面的常青，低声吩咐了几句。
常青乍闻之下，凛然，恭敬领命而去。
季凝不知道他们主仆两个说了些什么，却见简铭转向了自己，轻声道：“我先送你回去用早膳。我让小厨房备了新鲜的蜜枣糕和粳米粥，最是补气补血。”
他想得周全，季凝脸颊微烫：为什么补气又补血？原因不言而喻。
简铭已经知道她正在信期里，很体贴地让小厨房做了她爱吃的，还是极有补益的甜食，更是体贴地没有把信期那件事挑明，季凝怎么能不感动于心，又有些羞赧呢？
“侯爷不必送我回去的。”季凝顶着那张微烫的脸，道。
她表示自己并没有简铭以为的那般脆弱。
简铭想了想，觉得毕竟是在侯府之中，何况还有自己的亲信护卫，季凝暂且离开自己的视线，能有什么危险？
“如此也好。”简铭朝季凝笑笑，仍是觉得让她独自回去，有些委屈了她。
季凝却也朝简铭灿然一笑：“我想陪侯爷去书房，可以吗？”
简铭听得一愣。
他确实是要去书房训儿子的，可是季凝跟去做什么？
平心而论，简铭不愿让季凝看到自己训儿子的场面。因为那样的他……简铭自觉有些，暴虐。
他实在不愿在季凝的心里烙刻下这样的印象。
可是，季凝就那样巧笑晏晏地看着他，双眸剪水，像蕴着两汪清泉……
“侯爷，可以吗？”季凝再次问道。
语声轻柔，带着商量的意味。
简铭见识过最血腥的战场，面对过最狠厉的杀戮，此刻却狠不下心肠，拒绝季凝的温柔语气。
罢了！
她到底是大郎他们的嫡母，教导儿女让她在场，本就不是逾矩的事……
简铭在心里这样劝着自己。
两个人遂一同去了书房。
昨日简铭就在这里训斥过简扬，后来大事化小，今日故地重游又来了一遭，季凝颇有些唏嘘。
书房里面，简扬仍旧耷拉着脑袋，杵在书案前面，没精打采的样子。
书房之外，两名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厮垂手侍立。两个人衣衫倒是齐整干净，只是周身都像是不由自主地在抖。
季凝忖着这幅情景，猜测这两个小厮八成是简扬的小仆，说不准平时陪着简扬去官学里的就是他们，所以才被简铭命常青带来。
两个小厮远远听到脚步声，便一个赛一个地警觉起来。
听脚步声，他们就能听出是由远及近的人是简铭，足见对简铭害怕到什么地步。
季凝与简铭相携而来，她眼见那两名小厮的腿似乎都软了下去，只怕简铭稍稍瞪一瞪眼睛，他们都能立刻马上跪下来讨饶的那种。
季凝内心不由暗自啧啧。
她见惯了简铭待她的温和体贴，还真想象不出，简铭凶神恶煞的样子。
季凝也不是没见过简铭发脾气。
那日出府的时候，简铭不是就对门阍上那个敢对她胡乱窥视的小厮狠发了一通脾气吗？
还抽了那人马鞭子，那人后来还挨了板子……
不过，那件事的印象竟然在季凝的脑海之中淡了，不尽力回想都想不起来的——
或许是因着，简铭待她太好，以至于那些“坏”印象，都分毫留不下痕迹了？
简铭没有急着诘问儿子，而是突然停住脚步。
“你们是跟着大郎上学的？”他沉声问道。
两名小厮哪想到他突然就喝问了？
一时之间都被吓得软了腿，“扑通”“扑通”先后跪在了尘埃里。
“侯爷饶命！”两个人忙不迭地跪地求饶。
简铭：“……”
他还没发脾气呢，这两个人就跪下讨饶了？
这就是他常胜侯府的下人！
常胜侯府竟然有这么不争气、没骨气的下人！
这样的人，难怪会纵容着简扬胡作非为！
简铭越想越觉得气。
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简铭语声中的寒意更甚：“大郎几日没去学堂了？”
收拾他们之前，简铭打算先问明白自己想要的答案。
两名小厮已经被来自简铭的无形的压力吓破了胆，其中一个胆子更小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会跪在那里颤抖个不停，身形摇摇晃晃，跪都跪不稳了。
简铭最恨没用的人，见他这般，其实很想结结实实地一脚踹过去。
转念想到季凝就在身后，不能失了端方稳重，简铭便没再理会那个人，而是转向了另一个：“你说！”
另一个小厮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早被简铭的气势吓坏了。
他嘴唇抖着，好不容易方能吐字成句：“回、回侯爷的话，有……有几日了吧？”
简铭双眼危险地眯起：“有几日是几日？”
那名小厮“咕噜”喉咙里动了动，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咽下去：“两、两日吧？”
他胆怯地缩了缩脑袋。
身为简扬的小厮，专门陪着去学里的，竟然连他逃学几日都说不清楚。
简铭冷笑。
这偌大的侯府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这就是他们简家养的仆人！
歆儿那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歆儿跑丢了都不管不问的丫鬟、嬷嬷，简扬身边不顶事的嬷嬷，还有这起子不知道每日里都做些什么的小厮……只有简琮身边侍奉的人能强些，那还是因为有老太太的安排，老太太生怕简琮受了半点儿委屈。
简铭想到简琮身边侍奉的人，把个简琮娇惯得想如何便如何，眼见简琮日渐飞横跋扈，他们全没有半分劝谏，只会纵容讨好——
他的儿女们，不是被身边侍奉的仆人不负责任地对待，就是被阳奉阴违着、哄骗着……照此下去，将来会是个什么情状！
而眼下的局面，又是谁人造成的？
简铭额头上的青筋“嘣嘣嘣”急跳。
周遭的空气仿若凝滞，暮春时节上午时分该有的暖融微炽丝毫不见，书房之外的空旷地上，倒像是刚刚下了一场暴雪，铺天盖地的皆是冷森森的寒冰。
两名跪在地上的小厮，半条命都被骇没了。
他们觉得，简铭下一瞬就会要了他们的命……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名尚能言语的小厮忽的醒过神来，嘶声道：“侯、侯爷！不是我们……不是我们不好生侍奉大郎君，是、是大郎君不让……不让我们侍奉！”
他算是看明白了，眼下唯有讨得简铭的宽宥，才能保住性命，于是也顾不得了，脱口而出。
什么？
简铭凝眸。
他的目光锁定那名小厮，音声冰寒：“说下去！”
那名小厮身上的衣衫都被冷汗打透了，唯有强烈的求生欲.念支撑着他：“大郎前日被几个人欺负，被人救了。那人说能教大郎武艺，大郎就、就跟着他习武……不、不许我们跟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几如蚊蚋。
简铭的表情古怪起来。
他只知道简扬把包括郑守礼在内的几个贵宦子弟给打了，怎么从这小厮口中说出来，成了简扬被别人欺负了？
还有被人救了，是怎么回事？
那个救了简扬的人，还说教简扬武艺？
简扬还就信了？还跟着那人学了？
这里面，怎么听怎么都存着阴谋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