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简铭便亲自入宫请罪去了。
他不止自己入宫,还带了两名嬷嬷的骨灰罐。
宫门外把守的卫兵听到那个木盒子里面装着的, 竟然是两罐骨灰, 脸上皆划过惊悚。
他们不敢擅自做主,便向上峰禀报。
负责值守的军官听了禀报,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忙赶到宫门口。
果然看到未着官服的简铭, 和放在他身侧的……木盒子。
想到里面的东西, 守门军官的头皮发麻。
“我不难为你,你只据实呈报便是。”简铭淡道。
他神色极冷, 虽然没穿官服, 都让守门的军官倍感压力。
“侯爷, 恐怕……恐怕这不大合规矩。”军官赔笑道。
换来简铭冷森森的凝视。
军官登时骇没了半条命:“那、那属下去试试?”
过了两刻钟, 那名军官小跑着折回。
“陛下请您先去睿思殿候驾。”他对简铭说。
“有劳。”简铭拎了那木盒子便走。
那名军官嗓子眼儿里发紧, 盯着那木盒子都觉得头皮发炸, 心说一点儿都不“有劳”,您下回别带着这么瘆人的东西入宫,咱们就谢天谢地了。
他其实也挺疑惑:常胜侯带着这东西入宫, 陛下竟然没有发怒, 还让身边的公公传话, 让常胜侯去睿思殿候驾?这是君臣奏对的意思啊?
看不懂, 真是看不懂……
守门军官心里直摇头。
不过啊, 宫里面的水深着呢!
只本分当差, 别多想, 更别多问,这颗脑袋在脖颈上待得才牢靠不是?
对于先被皇帝召去睿思殿这件事,简铭并不觉得意外。
他拎了木盒子, 从容随着那名皇帝身边伺候的小内监, 往睿思殿去。
倒是那名小内监,一双眼睛,总是忍不住往简铭手里的木盒子里飘。
却不敢正眼看——
谁不知道常胜侯那是个杀神?
小内监还想好好活几十年呢!
睿思殿外。
小内监笑得极得体:“侯爷稍待。今日休沐,陛下昨晚上宿在倚梅轩,想是起得晚些。”
简铭眉毛微挑:“倚梅轩?”
那名小内监咧嘴笑笑:“这不是季娘娘害喜害得厉害吗?倚梅轩那里住着最是舒适的,陛下特意下旨,让人赶紧收拾了,让季娘娘住进去了。”
简铭点了点头,那意思“原来如此”。
他心里则冷呵:这个季钰,还真是好手段!入宫刚多久,就将皇帝的专宠占了去。
这样看来,现在郑贵妃在宫中似乎也不是当初那般唯我独尊的局面了。
一旦季钰将来诞下的是个小皇子,那么郑贵妃的儿子也就算不上如何金贵了。如此,平国公能不着急,从而有所举动吗?
简铭将心思压下。
他摸出随身的十两银子丢给那名小内监:“劳你带路!”
小内监接住银子,先是紧张地左右瞧瞧,见周遭无人,这才眉开眼笑起来:“侍奉侯爷是咱们的福分!人都说侯爷人豪爽,又大方,最是前途无量的!”
十两银子换来一通谄媚,简铭心内直摇头。
面上却朝那名小内监笑了笑。
他不为别的,为的是这小内监的这张欠嘴——
若是换做旁的老实内监,便是眼神不老实,也是不敢胡乱说话的,还敢将皇帝宿在哪里、后宫中谁人得宠等等细节泄露给臣子?
若是这等话,被内廷总管秦福听到了,这小内监怕是脑袋都得搬家。
“你叫什么名字?”简铭随口问道。
那小内监听到简铭这样身份的人,竟屈尊问起他的名字,登时觉得骨头大轻。
“小的叫秦顺。”他殷勤道,生怕简铭记不住他的名字。
“你姓秦?”
“小的是秦大总管的徒弟!”秦顺还挺骄傲地拔了拔胸膛。
原来是秦福的徒弟,怪不得这般的……没脑子!
简铭心中冷笑。
话音刚落,御驾便到了。
皇帝姜无忧只穿了寻常便袍,头上未着冠,简单束了。
他的脸上犹带着些倦意,像是没醒透似的。
简铭懒得去琢磨皇帝的私密事,依君臣之礼见驾。
姜无忧摆了摆手,让他免礼。
接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简铭面无表情道:“臣此番入宫,是来向太后请罪的!”
皇帝打完了一个哈欠,眼角还沾着眼泪。
听到“请罪”二字,他才稍醒过神来,凝目看向简铭。
简铭已经将拎来的那个木盒提了起来,直接双手向上呈。
“因为臣的疏忽,御下不利,致使两名嬷嬷,沙嬷嬷和毕嬷嬷不幸被疯狗咬伤,得了恐水症,不治殒命。此事全是臣之过错,请太后治罪!”简铭大声道。
皇帝此时蓦地想起了之前接到了禀报,说是简铭拎了什么什么,请求入宫见驾。
他其实早就听说常胜侯府的这件事了,彼时还在心里连连叫好那疯狗咬得妙——
两个嬷嬷都是太后的亲信,帝后母子向来不慕,姜无忧自然乐得看到王太后折了亲信羽翼。
不过,当真两个大活人化作两罐子骨灰,被这么直通通地举到他面前,姜无忧还是没法不觉得瘆得慌。
尤其,那两个嬷嬷他还见过,这就更让他觉得后背发凉了。
姜无忧这下子彻底醒透了,哈欠也不见了。
他慌的朝旁边摆了摆手,那意思“快把这晦气东西拿开,朕不要看!”。
随侍在一旁的秦福会意。
这若是个寻常物件,秦福早就像寻常一般上前去接过,放在妥帖处了。
可这不是个寻常物件啊!
秦福瞄着那怪瘆人的木箱子,头疼。
所谓“大懒支小懒”,秦福反应也快,朝杵在廊下的徒弟秦顺招手。
秦顺快哭了,想到那木箱子里的东西,两条腿都发软。
常胜侯人家是个战神附体,人家不怕拎着俩骨灰罐招摇过市,秦顺可没那个威武霸气。
可这会儿,他师父正杀鸡抹脖地拿眼睛瞪他呢,秦顺还是更怕惹急了师父,甚至惹恼了皇帝,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来,抖着手接过了简铭手里的木箱子。
简铭手里空了,嘴上可没停下:“陛下,两位嬷嬷的骨灰,臣一会儿还要带去寿康宫,向太后请罪。”
皇帝闻言,眼睛发亮——
带去寿康宫,也吓唬吓唬太后,如此甚好啊!
他差点儿就笑出来,忙收敛了笑意,命令秦顺:“待会儿你拿着这物事,随简卿去寿康宫。”
秦顺真要哭了。
简铭之前三番两次地提及太后,又要向太后请罪云云,始终都不曾提及陛下如何如何,姜无忧心里很不是滋味。
“给简卿赐座。”他吩咐秦福。
简铭观皇帝的脸色,便猜到了皇帝心中作何想法,简铭便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没有坐下,而是谢绝道:“陛下若无旁的旨意,臣还要去寿康宫向太后请罪。”
言外之意,皇帝耽搁他向太后请罪了。
姜无忧的脸色愈发不好看,禁不住脱口道:“两个奴才而已!何至于此!”
简铭眉峰微挑,没言语。
姜无忧自知失言,稳了稳心神,道:“这是意外,也算不得你的过错,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简铭仿佛根本就没听到皇帝之前脱口而出的话,摇头道:“终究是臣管教无方,府里缺失了规矩……”
姜无忧抬手打断简铭:“你府中那么多的下人,你能管得过来吗?便是这宫中,朕是一国之君,难道所有的宫女、内监,朕都管得过来?”
这话说的,便很有些一语双关的意味了。
所谓“管不过来”,可以说成是精力照应不到,亦可以说成是“不服管”。
至于有些宫里的宫女、内监皆不服皇帝的管,而服从谁的管,不言而喻。
简铭犹垂下眼睛,不说话。
姜无忧见他一副俨然没把自己的话听入了心的样子,心里更有些急。
他自幼被太后拘着,他这辈子几乎所有的大事都是太后替他做主,包括争得皇位,包括大婚……如今他早已长大成人,早已亲政,虽说生养之恩大过天,这样强势而不放权的母亲,姜无忧早就腻烦了,那最后一点点的对生养之恩的感念,也快要被消磨殆尽。
他虽然心里对简铭很有些龃龉,但也知道,在王家越来越强大的势力面前,常胜侯是他能够争取的为数不多的力量。
想及此,姜无忧的心绪便更加急切了,脱口道:“你便是现在去了寿康宫,怕也是见不到太后!”
简铭不解抬眸。
姜无忧哼道:“如今王相去寿康宫越发地勤了,连朕这里都不用通报,连朕的面都不用见,进了宫就直接奔去寿康宫!说不准哪一日,这宫里就改姓王了!”
皇帝越说越是不像,几乎要按捺不住对王家、对太后的恨怨之意了。
此刻在殿内的秦福和秦顺,已经唬得身上的袍子都被汗水溻透了——
皇帝终究是皇帝,他说什么都是他对。
常胜侯也是手挽十万边军军权的大将军,一品军侯的爵位,谁该将他如何?
唯有他们,看似在御前伺候着无比地荣光,实则时时刻刻脑袋上都悬着一柄利刃。皇帝这话,若是传出去,他们焉有命在?
秦福到底反应快,他听到皇帝的怨意,便极有眼色地悄悄后撤。
又暗朝秦顺打了个手势。
秦顺会意,慌忙也向后撤。
师徒两个一直撤到殿外,将殿门紧闭了,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殿内的那两位,还不知会说些什么不得了的话呢!
秦福抹了把额角上的汗水。
秦顺忍不住耳朵还想往殿门上贴。
被秦福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低喝道:“不要你这狗命了!”
秦顺吓得慌忙缩了缩脖子,不敢做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