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毕三在庄家好茶好饭养了这几日,皮肤虽还黑着,但嘴唇已有润泽之意,容色自是比初来那日要好看,现在灯下巴巴看着庄明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莫名便透了一股令人怜惜的味道出来。
庄明卿见他两手互握,张张嘴,又合上了,不由催道:“你我是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程毕三一听这话,方才下了决心,避开庄明卿的视线道:“我在战场受了伤,小腹下伤口狰狞,因怕吓着元参,自不便和他一道沐浴,再一个,我自己也不想别人见着伤处。”
庄明卿一听小腹下几个字,惊了惊,试探道:“我是大夫,我帮你看看如何?”
“军医已看过了,不须再看了。”程毕三定定神,硬逼着自己抬眼对上庄明卿疑惑的视线,声音小了下去,道:“娘子,我已是伤残之人,再不能给元参添小妹妹或者小弟弟了。”
庄明卿先是错愕万分,紧接着,却莫名松口气,程毕三不能人道,那么她也不须强逼自己和他行房生小孩了。
程毕三艰难道:“娘子,我那日听陶副将说,你必须怀孕才能保命,便想跟你说这件事,可我一时难以开口。现我虽回来,又不能救你,这几日一直想法子,又没想到好的法子,心中实在难受。”
庄明卿垂了眼,心中涌起一阵悲哀,轻声道:“说到底,我们不过蚁民,别人随时可以来拿我们的性命。父兄之事,在上位者那里,张口一句话,便能以之决我们生死。若上位者别有用心,纵我怀孕,可能也有别的法子夺我性命。”
程毕三道:“娘子也别这样偏激,至少,马大将军是一心想保庄家的,依着朝庭律法,陶副将让你怀孕保命,却是一个好法子。”
庄明卿叹息道:“相公,你都这样了,还说什么怀孕保命呢?”
程毕三伸手,抚在庄明卿手背上,恳切道:“娘子,为了元参,为了我,你必须活下来。我是在战场上血战过的,深知活下来不容易。且我不是那等酸腐之人,自己不能那样,还要你为我守着,那不人道。”
庄明卿被程毕三的话震撼了,怔忡道:“相公!”
程毕三收回手,快速道:“没错,我便是那个意思,待你生下孩子,我会当孩子是亲生的,拿他和元参一样对待。”
一瞬间,庄明卿心中滋味复杂,竟是说不出话来。
窗外暗灰色的天空渐渐转黑,窗内两人,却齐齐沉默坐着,并不起身掌灯,似乎他们那些话,只有在黑暗中,才有勇气说出来。
程毕三道:“娘子,别看大汉朝暂时打退了匈奴国,但一日未订和约,一日不算真正和平,再一个,北边大齐这几年渐渐强盛,对大汉朝也虎视眈眈,他们肯定不希望大汉朝和匈奴国订立和约,这当下,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挑拨离间的事。马大将军并费国舅及你父兄之事,难保不是有心人从中挑拨。不管那些人是什么心思,你必须活着。”
庄明卿惊讶于程毕三这段分析,更惊讶他的见解,脱口道:“相公,你实在不像一个普通兵士。”
程毕三道:“是,我伤了头之后,忘记了一些事,因拼命想忆起那些事,便爱东想西想,如此一来,我想的便多了一些,想法一多,自会留意一些事,也会学着分析起来。”
两人说着话,渐渐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忘记去掌灯。
黑暗遮住了庄明卿脸上的羞色,她语气里镇定着,说道:“相公,依你分析,我这当下要怀孕,找谁最好?”
程毕三似乎是怔了怔,料不到庄明卿会这样问他。
庄明卿等着他的回答,一颗心却跳得快了起来。
程毕三好半晌才道:“你若能生下一个和元参相像的孩子,那孩子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外人也不会疑惑什么,而我们也更像一家人。”
莫非他知道什么了?或者没有失忆?庄明卿突然恐慌起来,紧紧握着手,一会儿才道:“相公这话什么意思呢?”
程毕三苦笑一声道:“娘子,你应当知道我的意思。你是大夫,你能轻易进出将军府,碰巧,程将军未成亲。若将来如何了,程将军也能护住孩子,看在孩子面上,也会护住元参。”
程毕三说到这处,有些控制不住心声,道:“另一个,我崇拜程将军,我想着自己能够养程将军的孩子,莫名就激动。”
节操呢?伦常呢?庄明卿差点倒地不起。
这么一番话谈下来,程毕三哪儿像平日所见那个憨厚汉子,分明是一个……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庄明卿迷惘了一下,竟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程毕三。但不管如何,从这时开始,她知道,她不能小看程毕三。程毕三,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
第二日,程毕三独自去了乡下,庄明卿并没有跟从。
白梨花进房时,见庄明卿坐在窗边发呆,不由责备道:“让你跟他一道去乡下,怎么不去呢?”
庄明卿转过头,看着白梨花道:“阿娘,他在战场上受了伤,已不能人道。”
“啊!”白梨花受惊,手中的茶碗差点摔在地下。
“他不能人道,哪你认他回来当夫婿有什么意思?”白梨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轻嚷道:“再有,你没法怀孕,怎么保命?”
“阿娘,他让我找程将军,借种怀孕。”庄明卿再次爆出令白梨花惊讶的话。
“什么?他果然脑子有病么?谁家相公会容许娘子这样做?”白梨花瞪大眼睛道:“莫不是他没有失忆,知道和你之间,其实不是夫妻,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阿娘,我想了一夜,又想了一个早上,也感觉自己摸不透他。”庄明卿皱眉道:“或者,我不得已要找个夫婿遮掩,他不得已要找个妻子遮掩?若不然,实在说不通。”
白梨花想了半晌道:“且不管他了,当务之急,是你要怀孕。”
庄明卿低低道:“那么,我得再设法接近程万里。”
她说着这话,心里又喜又甜又酸又涩,为了有借口再接近程万里,为了能够有机会再怀程万里的孩子,也为了一点隐秘心思。
程万里这几日却是接到宫中一些消息,因和顾安宅等幕僚蹉商着。
一个幕僚道:“顾才人虽凭着一时运道得了陛下宠幸,到底怕不持久。须知道费贵妃经营多年,不是一个小小才人能够打倒的,就是有皇后扶持着也不能。”
顾安宅道:“顾才人之事,不过是抛砝引玉,想看看陛下对费家是否一如从前。”
顾才人得宠,若是费贵妃忍不住出手灭了顾才人,景光帝定然会有所表态,他这份表态,便能看出他今时对费家的态度,也能看出费家得宠程度到底减损了没有。
程万里接下来的行事方向,取决于景光帝对费家的态度。
一个幕僚朝程万里道:“将军这回立了军功,以之换取公主殿下和程探花回京的机会,其实不智。”
程万里抬抬下巴,示意这位幕僚说下去。
幕僚道:“将军统率兵马出京,兵马却是从五大州中抽取的,一回京,兵马又归还五大州,手中再无兵力,事实上,将军实力甚至不如之前镇守京城那会。就是公主殿下和程探花回京,以费国舅的权力,照样能够再扭转局势,将公主殿下和程探花第二次赶出京城外。将军这会应当谋划入兵部,取得调兵权。有了调兵权,将军便有实力,那时再想让公主殿下和程探花回京,比现时轻易得多。”
程万里其实也知道这点,只是想到父母还在京城外受苦,总归心有不甘。
顾安宅见程万里沉吟不语,知道他不再执着要以军功换取舞阳公主和程探花回京,也暗暗松口气,因道:“将军要谋划入兵部,却须得跟马大将军通气。费国舅最顾忌马大将军的。若这当下马大将军和将军同时谋划着要进兵部,费国舅两相权衡,是宁愿让将军入兵部的。此为借力借势。”
幕僚道:“马大将军近段时间,却是极力想要保下庄家的家眷,想交好他,只须从庄家的家眷着手。若将军能帮着保下庄家的家眷,马大将军一定卖将军的面子。”
程万里踱步,把事情在心中过了一遍,设想着各种可能性的利害之处,半晌坐到案前,吩咐顾安宅道:“你着人调查一下程毕三。”
顾安宅会意,问道:“将军怀疑他?”
程万里道:“这人在军中时,行迹并性格有些古怪,怕的是,他已被人收买。”
程万里说着,想起庄明卿,一时垂下眼睑,淡淡道:“祖母昨儿还嚷着双腿又有不适,明儿正好让人去请庄大夫进府为祖母诊治双腿。”
庄明卿那厢,正绞尽脑汁寻思着,要如何才能再度接近程万里,不想第二日,沈娘子却来了,一进门就道:“庄大夫,老夫人又犯了足疾,要请你过府诊治呢!”
庄明卿一听,下意识就道:“上回将军不是说了,已请了一位大夫长住府中,专为老夫人诊治么?”
沈娘子摆手道:“那位老大夫昨儿自己得了病,怕传了人,已出府了。”
庄明卿暗喜:哟,孩子他爹,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