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划开之后,就看到了里面的肌肉。具体位置不好找,张艺只好撑开伤口,再往深处找。
灯底下,任何不属于人类身体的异物,都无所遁形。
黑曼巴蛇翻滚的更猛烈了。
几分钟后,终于找到了,那东西太小太小,小拇指指甲盖的四分之一,就藏在血管底下,挨着肩胛的骨头。张艺小心地清理创面,找准位置,用尖头镊子夹住小小的金属玩意儿,血这时候染红了他的手套。
他轻轻往外一拽,这么一个小玩意儿,竟然没有拽出来。
周允闭着眼,颈部肌肉全部绷紧,手攥成了拳头。
张艺偏过头,张灵赶紧帮他擦擦汗。他再一次尝试用镊子取出定位器,却再一次失败,血乌泱泱地涌出来,周允弓着背,还在忍耐。
“姐,拿剪子!”张艺顾不上那么多了,“最小号的那一把!”
张灵拿给了他,自己也出了一头的汗。腰椎在胎儿的压迫下酸麻不已。
张牧同样紧张,隔着帘子,仍旧没想明白移动基地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
剪子拿来了,张艺一边用镊子拽高定位器,一边用剪子修剪它的边缘。
随着肌肉被抻拉,周允像被人掏了肺叶,大口喘着气,额头不住冒汗。他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定位器埋了太久,已经和他的肌肉组织长在一起了。
确实长在了一起,况且定位器的四周还有八条金属小爪,牢牢地扒住肌肉内层。张艺确信想要完好无损地取出来是不可能了,那样硬取,会直接把周允的背部肌肉拽出一个洞来。
唯一的办法就是剪掉。
八个小爪全部剪掉,不留一根,可是这样即便定位器取出来了,小爪也会永久留在周允的身体里。
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先拿出来再说。张艺快速地剪掉金属小爪,从根部剪,不知道用了什么材料,每一根都很细,却很坚固。
它们不肯放过周允的肌肉。
咔噔,剪断了一根。
周允闭着眼睛,身体一震,仿佛剪断了一根束缚。
咔噔,又剪断了一根,黑曼巴蛇仍旧在翻滚,尾部敲击着地面。
随着金属小爪的断裂,定位器的主体被取了出来,连着血、带着肉,被扔进雪白的盘子里。周允的汗水已经迷进了眼睛,双眼煞红,小臂肌肉的汗水流到手肘,又一滴滴掉下来,砸在他大腿上。
他捏起那颗被取出来的定位器,这一颗,是觉醒那年埋进去的。
他把它捏碎,让它彻底报废。
“姐,这边你帮我缝合,我抓紧时间开另外一边。”张艺不想耽误时间,脚下这边沙地已经变成了战区,他们必须尽快带流民转移。
张灵吃力地弯着腰,用弯钩的针,扎进周允的皮肤里,拉紧线,把锋利刀刃开出来的整齐伤口缝合。
针穿肉,线穿针,拉动的时候,还有穿过皮肤的声音。
周允咬着棉布,大喘粗气。
同一时间,另一边的伤口已经打开了。有过刚才一次经验,张艺这回不直接用镊子去夹,而是试探地拽动,看它和肌肉的长合情况怎么样。
这一个,明显是后放进去的,还没有完全和血肉长在一起,融为一体,而且形状也不一样,是个六边形,是另外一个型号。
张艺再一次使用剪刀,把连接处完全剪开,当他把这一个定位器取出来的时候,听到了周允如释重负地一声长叹。
因为疼痛,绷出来的血管已经股到了大臂上。周允把第二个定位器也捏碎,扔在了脚底下。然后取下了嘴里的棉布,活动着僵硬的下巴,等待两边伤口缝合。
他确实如释重负,终于,终于把它们取出来了。
地上的黑曼巴蛇停止了翻滚,它要开始脱皮了,吻部的旧皮开始翻卷。疼痛过后,它仍旧圈住了昏迷不动的小丢,静静等待着它的苏醒。
这条弱小的同类只是睡着了,并没有死。
“缝好了。”过了一会儿,张灵剪断了线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而周允的肩胛骨上,落了两个对称的伤口。
周允朝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他浑身像水洗过一样,全部湿透。
“咱们得赶紧转移了!”张艺一边收拾手术工具一边说,“战区在扩大,咱们现在的位置很危险。”
张牧等手术全部完毕才进来,看着面前两个人,一个昏迷,一个后背两处缝针。“好,我这就去通知大家伙,你们也准备吧,把帐篷拆掉。”
“可是,爸……”张灵看着刚输完血的宋捡,他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么小了,完全是一个成年人,“宋捡怎么办?他还晕着呢,能转移吗?”
“他是哨兵。”周允已经没力气说话了,他多想永远当狼,不需要语言交流,“他能。给我一辆木板车,我推着他。”
“不行,你背后有伤。”张艺好心提醒他,“如果太过用力,伤口的线可能会崩开。”
“给我一辆木板车。”可周允只这么说,眼神已经很像狼了,很动物性,“我可以带他走。”
说完他转过身,去摸宋捡的脸。张牧、张灵和张艺同时看向了他背后的伤,也没有再劝。这些年,他们和狼相处,深知这种动物的勇猛,坚强,倔强。
等到他们把做手术的帐篷收好,再把全部装备搬上马车,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宋捡还没有苏醒的预兆,张牧把物资集中堆放,空出一辆小小的木板车,给了狼崽子。他帮着一起挪动宋捡,又看到狼崽子弯下腰,好像抱了什么东西上来,轻轻地放在了宋捡的身上。
他一定是在抱那种叫做精神体的东西。
普通人看不见,只有哨兵和向导能看见,张牧给宋捡轻轻盖上了一层薄毯子,真想不到,那年瘦弱得几乎活不下去的小半瞎,能长大,能在战区里活下去。
这几年,他和狼崽子一定是相依为命,每天每夜在一起,互相支撑互为依靠。
只是真猜不出来小瞎子和狼崽子的精神体是什么,等他们的伤口恢复了,再好好问问。
木板车很窄很小,只能放上去一个宋捡。周允只穿着裤子和军靴,他其实什么都不想穿。但现在自己已经长大了,营地里有女人,他不能光着。
营地的转移又开始了,不是为了逃避风沙,而是为了离开战区。几百个流民在前面走,张牧、张艺和十几个副手负责检查大家伙是否掉队,张灵已经结婚,坐在自家的木板车上,她现在有一个温柔又强壮的丈夫了,她的丈夫或许会是下一任的领头人。
周允带着宋捡和狼群,仍旧走在最后面。一切回归如初,他们仍旧在一起。
只是宋捡没有醒,小丢也没有醒。
这样一走,又是两天。
张牧时不时过来看看,送来食物和水,这两天中,狼崽子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只和狼在一起,抱着狼亲昵,夜里会带着狼群叫唤,保护流民。
营地里还剩下几十个旧相识,新加入的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都在恐惧狼群的兴奋和躁动。老人告诉他们,狼养大的男孩儿回来了,在他们还没加入这个营地之前,狼养大的男孩儿就已经在这里了。
现在他回来了。
可是新加入的流民一笑置之,并不相信,只当这是一个骗人的故事。
周允两天没有说话,主要是,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这几年里,他下达了无数个命令,每一个都是杀人的。他也不想吃饭,但为了补充体力,每天都会大口大口地吞食崖蜜。
把珍贵的糖分吃进去。
重新获得了自由,他甚至都不习惯自由。
经常有人好奇地来看他,大多数都是小孩子,他们只是远远地围着看,周允懒得轰走他们。等到了扎营的地方,张牧送来了扎小帐篷的简单工具,周允等到夜深,周围没有人了,就把衣服脱光,一个人,在营地边缘扎帐篷。
他们的小帐篷又扎起来了,和从前最初的那一个很像,非常小,也很简陋。以前两个小孩儿睡进去完全够用,现在勉强装下他和捡。
周允把一切弄好,疲惫地趴在了毯子上。宋捡还在旁边睡着,脸色比月光还要白。
狼群又开始对着月亮嗥叫,庆祝狼群里即将有新生命诞生,母狼们聚在一起互相舔舐,咬咬对方的皮毛,表达它们姐妹间的亲密。叫过之后,周围安静一片。
周允在小帐篷里抱住宋捡,口对口的,往他嘴里送崖蜜。
“捡。”周允帮宋捡理顺了乱头发,用湿布擦他的嘴角,他笑了笑,对着宋捡轻轻地说,“快醒,咱们已经到家了。”
旁边,巨大的黑曼巴蛇从帐篷的木架子旁边爬出,它用一整天的时间蹭掉了旧皮,完整的一条旧蛇皮落在它的尾部,浑浊的眼睛又变成了金色。
一整条崭新的更强壮的黑曼巴蛇,绕在没有动静的小丢旁边,等待弱小同类的苏醒。
第90章 图景中的秘密
好累啊。
宋捡感觉自己一直在一个地方瞎转。
仿佛在这里,又仿佛没有在这里,并不真实。他兜兜转转,一直在哥的精神图景里游荡,却走不出去,也没法控制自己往哪里去。
凭借着唯一一点意识,宋捡知道自己的精神体不在这里。
小丢不受控制了,它没有在自己的精神图景里,也不在这里,它一定是在外面。
不知道有没有人保护它,可千万别丢在沙漠里。小丢很弱小,从孵化那天就生长缓慢,才十几厘米那么长。它最喜欢盘在自己的脖子上、耳朵上,当陌生人靠近自己时,它张开拇指大小的嘴巴,颤抖着保护自己。
可是它被自己影响了,天生没有好视力,还是个路痴,它不认识路的。要是丢了,就真的丢了。
宋捡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点意识,如果自己这点意识没了,自己也就没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辈子躲在小狼哥的精神图景里,永远都不出去了。外面好可怕,会打仗,会杀人,会被杀。
可是不能,自己不能死啊……宋捡的意识又一瞬强烈,自己真的不能死,如果自己死了,就没有人保护哥了。
哥是向导,哨兵就应该保护向导。这是每一个哨兵从觉醒后就应该承担的使命。
宋捡继续游荡,哥的精神图景好大啊,好大,哥这么强大,真好,哪怕自己真的不在了,他也有足够的精神力自保。可是……他还会有别的哨兵吗?宋捡不知道。
他不希望哥有,接受不了小狼哥和别的哨兵绑定,结合,可是他又害怕,怕自己死掉之后,没有人陪他。
哥很孤单,别人会把他当作狼养大的野兽,不会亲近他。
不对,哥已经不在沙漠里了,他在基地里,他有很多人保护……不行,不行,哥只能有自己。
宋捡还在胡思乱想,突然,他感觉到了强烈的呼唤,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在他身边,离得很近。
小狼哥来了。
周允进入了自己的精神图景,他知道宋捡的意识还在里面,但是太过微弱,自己找不到他,也看不到他。
小狗就在这里,却无法触及。周允只能感受到,却拥抱不到。他无声无息地降落在这片精神图景里,距离自己上一次进来,已经隔了好多年。
三年,还是四年?不记得了。失去捡的这些年,周允没有时间的概念。如同沙漠里从来没有沙子的概念。沙子太多了,到处都是。
向导可以随意进出精神图景,但是他从不敢进入这里。一旦进入,会有刻骨的悲伤和思念,永远提醒他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多少。
在上一次,宋捡要求进入自己的精神图景寻找精神体的时候,周允没有进来。他不敢进来,因为自己一旦进入这里,就会被宋捡认出,自己这个086号移动基地的大向导,就是他沙漠里的小狼哥。
现在,他落在了基地的内部。时隔几年,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当他的脚踩住了钢铁地板的这一刻,他已经听到了图景里的声音。那是他藏在最深处的秘密,和小帐篷一样,藏得很深很深,深到没有人会发现它们。
杂乱的声音,像是无数只爪子踩在地板上,它们过来了。
一群灰黑色的荒漠狼,出现在他的精神图景当中。它们看不到图景的主人,却因为图景主人的进入,轮番上演记忆中的片段。
它们会打滚,玩闹,捕猎,纷争,从周允的第一声脚步声响起,它们就朝着这个方向跑过来了,它们是主人藏了许久不敢回忆的东西。
周允任它们跑过去,神往地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