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茹云的身子也恢复了一些。这一日夜里,她回头看看这床上躺着的缘君,闭了一双小眼睛,缩着两只软糯的手,睡得很是香甜。她不禁喃喃自语道:“你睡得这样安稳,却不知晓,你的父亲天一亮就要走了。这一去,尚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归家。我倒是多么希望,咱们一家几口,能平平淡淡地在一处处着。”
说罢,茹云望了眼墙上的挂钟,正是过了一点的时候。她便捻亮了那盏窗边的台灯,靠坐在沙发上,取了本普希金的书看着。那雨声不曾停过,茹云心下的絮乱也未有停歇过。
渐渐的,外头院子里的风声跟着静止了下来,在空气中慢慢沉淀了下来。茹云甚至好似都能听到奶妈的呼噜声在起伏着,远远地送到了耳边来。
也不过是看了几页书,茹云便听着楼下响起了窸窣的声响。她便下意识地举高了手,用书将脸挡住。听到掀门帘的声响,这才从书上望了秋白一眼。
秋白望着床上熟睡着的缘君,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触孩子粉雕玉琢的面庞,轻叹了一声:“我去城外召集部队开会去了。据确切的情报,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临近的城镇,到吴中,约莫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吴中这地方虽然小,却是位于近郊的中心点,是入川必经之路,虽有山地,却大都平整,水乡风貌,一览便知。所以是个易功难守的地方。如今吴中镇附近,也就是我与保安团手上这点人,外加着游击队,那要与日本人正面硬碰硬,怕是也没几分胜算。”
茹云将书置于一边,沉吟半晌,方才开口道:“秋白,有什么话,你便直说了罢。我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不可说的么?”
秋白握住茹云的双手,低头道:“如今重庆刚成立的军校,老师被请去做校长,张冉与老夫人也是要一道跟过去的。我与老师商量过了,我就留下来在这里抗击日寇,你便带着孩子他们一道跟着去重庆罢,这一路上两家人好歹也算是有个照应,我也好放心一些。”
茹云不小心将手上的线扯开了,心下也浑然不觉,就见着那扉页一面面飘落下去:“别人家要走,是别人家的事,我想我也是管不着的。缘君、清如可以跟着张家人一道走,可是我要不要走,那是我自己决定的事了。”
秋白道:“我知道,你心下一定恼我,没有同你商量过,就这样与老师约定好了。可是茹云……缘君还小,清如也快要念大学,她们还需要你的照料,若是把她们孤零零地置身于重庆,想来你心下也是舍不得的。”
“缘君需要母亲,也需要你这个父亲……”茹云略略仰起头,似是想让眼中的泪珠往里倒流,她并不愿意这个时候让秋白瞧见她的泪水。
秋白咬紧了牙关,不自禁地将茹云搂入怀中:“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舍小家,顾大家……国难当头,早已经不是容得谁能去选择了。可是秋白,你也别催我。我亦早已经与你说过了,生死相随。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茹云缓缓说道,眼中满是笃定的神色。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着“轰”的一声巨响,祠堂附近炸开了一个巨坑。秋白忙将熟睡的缘君抱起一道挤到了桌底下。这个时候,茹云想到赵老爹耳背,再加上奶妈和清如睡得沉怕是都没听到这炸弹声响。
于是她迅速又去旁边的房间,唤了阮香玉抱着思成,又将赵老爹、奶妈、清如等人给拉来了一处躲着炸弹。这桌子底下空间小,一时也挤不下这么多人。
况且奶妈腿都僵了,根本就不可能同年轻人一样蹲下来,甚至也没法钻进桌子底下。茹云帮她试了一次之后,奶妈便直摇头道:“我这都一把年纪了,已经是半条腿进棺材的人了。就是死了,那也是命,何苦还要因着日本人的炸弹再多受罪。”
茹云与秋白互望了一眼,两人随即便都懂了对方的意思。奶妈不高兴钻桌底下,可是也不好由着她就在这儿等死。秋白从床上拉扯下了被褥来,不由分说地将奶妈抱着腰身给轻缓放倒了,这一下,她整个人也便是躺在桌子底下了。
可是这人躺着,又是占地方,秋白夫妇两人只得将缘君放在奶妈身上趴着。这孩子夜里被惊醒,一时又被放在老太太身上,自然吓得嚎啕大哭起来。茹云在旁边安抚了好一阵,这哭声都没停止。
至于阮香玉与清如等,则是躲在另外一只八仙桌下,好歹几个人都算有了暂时的遮掩。
…………
张家,一家子上下刚躲完了炸弹,张充和便命人将房门给关上,自个独坐了片刻,这才着底下人去请老太太来屋子里头商议要事。
这些日子,外头的传闻,张家老太太也没少听人说,再加上今儿个又扔炸弹了,她自然知晓,自个儿子是个什么样的意思。于是她就拎着一杆水烟到了张充和的屋内抽着。
“重庆那边,新成立了一个军校,指认了我去做校长,也没给我考虑的时间,叫我即刻就要到任。这个学校,是专门为后方培养抗日力量的,我怕是不得不去走着一趟。娘,这家里头,就数你与冉儿,我最放心不下。日本人罢,已经是作孽作死了的,冉儿若是不走,万一被日本人给捉了去,只怕是黄泉之下,我都不好对列祖列宗有个交代。不如你们收拾收拾东西,明儿个就随我一道走罢。”张充和沉声道。
张家老太太猛地吸了一口水烟,而后缓缓地吐了烟圈出来:“充和,娘也说句心底话。你年轻时候走南闯北,我就没少为你担心过。这会子,你说要去重庆教学生,我倒是比什么时候都高兴了,总好过你上战场尸骨无存强。可是啊……老话说的好,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啊。难不成,你要我把咱们张家的老宅给丢下不管了?这房子,这祖宗的祠堂,这张家世代传下来的字画、家具,就一概都不要了?”
张充和苦笑道:“娘,这会是特殊时期,命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有留得住东西的。这房子、产业,那都是死的,只要人还在,那才是最要紧的。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命都没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呢?”
张家老太太只是垂下头来,默默地抽着水烟,半晌,方才开口说道:“你什么也别劝了,我心里头呀,早就有了主意了。你爹走的时候,将整个张家都托付给了我,我也决计不好走的。我就当做是看家的人了,就是为了咱们张家的子孙,也得看着这座宅子呢。”
张充和皱眉道:“娘,您这样说,可不是要冉儿与我心里头都难受的么。”
张老太太冷笑了一声:“你们不一样,都还年轻,正是风华好时候,哪里像我,不过是七八十岁的人,半截入土了,就这样,我还要怕那日本人?况且,日本人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了?就真敢对我一个老太太下手了?”
张充和恨然道:“可就是日本人,禽兽不如呢,你是不知道,他们在南京干下的那些畜生不如的事儿,简直是人神共愤,甭说是老太太了,那就是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都没放过啊!”
“充和,我不管,我这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怕的。况且此去重庆,路途遥远,我跟着去,那也是累赘,倒是不如留下来,还能看着家。我可是早就同你爹约定好了,我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我就是死,也得死在咱们家里头。你呀,就带着冉儿、慕贞,还有耐梅一道走罢。秋白的媳妇那一大家子,也该一道走,这能走的都走了才好。”张老太太哑声说道。
张充和垂下了头:“娘既是不走,那我也不走,也便只好要慕贞、耐梅带着孩子们一道走了。”
张家老太太拍案道:“糊涂!你这趟可是要去后方培养抗日力量的,说不去就不去了么?这日本人还打不打了?况且我也不是不走,你想啊,我几十年就在咱们这座宅子里头呆着,如今就为了几个日本人,就要抛开好好的家不管了?我这吃斋念佛也许久了,菩萨也是看得着我的诚心的,这救苦救难的,怎么也会保佑我了。再说了,你是我儿子,当是知道我脾气的,我既然有了主意,那便是不会轻易改了。你不要再劝我了,不然我可就翻脸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张充和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老半天,方才起了身来,这就去找底下几个伺候的人,又给各人留了一些防身的钱,这要走要留,全凭各人意愿。结果这大半的人都是拿了钱,准备逃难去了。
最后,就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几个老婆子,执意也要跟着留下来。另外还有耐梅,说是吃斋念佛惯了,说是死也不走,执意要留下来陪着老太太。
这样一来,最后确定要同张充和走的,也便是张冉与她的母亲慕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