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栈的厢房里,床头点了一盏灯,未免让她感到不适,特意挪远了些。
她今早起身便觉得身子一阵阵地发凉,头晕乏力,便烧了些热水来喝,稍稍好了些。本以为已经没事了,哪成想身子如此之虚,病情不轻反重,才出门便昏了过去。只隐约记得,失去意识之前,还听见那两个剑宗弟子的声音。
“您醒了?”床边走近一抹人影,月白的里襟,玄色的袍,衣摆上绣着恣意潇洒的流水与青松,一派风雅韵味,再抬起头,便看见了沈虽白的脸,他端着一杯热水,将她扶起来,“大夫说您风寒发热,身子又虚,若不休养几日,怕是难好。韩师弟去药铺抓药了,您刚醒,先喝些热水润润喉吧。”
她有些头晕,也的确口干舌燥,嗓子眼儿一阵阵地发疼,接过那杯水喝了几口,方才缓了过来,对他点了点头。
而后,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焦急地四下翻找。
“您在找这个吧。”沈虽白会意地将案上的包袱和灵位给她捧过来,“方才大夫替您把脉,晚辈便自作主张将这些物什搁在一旁了,您放心,什么都没少。”
她解了包袱看了看,确信没有遗漏东西之后,将那座灵位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床头。
“这是您亲人的灵位吗?”他问。
玉娘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嘴,摇摇头。
沈虽白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取来纸笔,又搬了张小几在床边,让她写字。
她的手背上有一块烧伤的疤痕,所幸并不妨碍她下笔。
沈虽白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着,她的脸哪里像三十出头的女子该有的模样,饱受风霜,皱纹有如深壑,左脸的疤痕从眼下一直延伸到颈部,如狰狞的蜈蚣,分外可怖。
她的双目也有些浑浊,似乎不太看得清东西,写字的时候也习惯性地眯起眼。
左手红肿萎缩,手指更如藕节一般,取物之时都颇为艰难——她的字却是端端正正的娟秀小楷,他瞧了一眼,便知其大户人家出身。
她将纸推到他面前,只见上头写着:我们何时去芜州?
“您眼下身子虚弱,大夫嘱咐过,需得静养,不宜长途跋涉。此去芜州,少说也得三日脚程,一路颠簸,晚辈担心您受不住。”他解释道,“我们如今在黎州城中的客栈里,待您病愈,再雇车马启程。”
闻言,玉娘点点头,继续写道:对不住,拖累了。
“您多虑了,家父临行前特意嘱咐过,定要妥妥当当地将您接回犀渠山庄,晚辈自当先为您治病。”
她看着他,难能可贵般露出了一点笑意,写道:多谢你了。
“晚辈敢问一句,您与家父是……故友?”他自幼跟在父亲左右习武知世,却从未听父亲提及过这么一位友人。
玉娘想了想,落笔:沈宗主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我遭贼人追杀,险些殒命,多亏沈宗主仗义相助,得以苟延残喘至今。我伤愈之后便到了黎州,你们若不来,我便一直在那小竹屋中度日。
“竟有这等事……”看她一身的旧伤,便知当初遭受了怎样一段令人唏嘘的过往。
她继续写:沈宗主今日可好?
“家父身体康健,有劳玉娘挂心了。”他道,“家父此次让晚辈与师弟前来接您回去,多半是想让您在犀渠山庄落脚,有剑宗庇护,无论是何等猖狂的贼人都再不能近您分毫。”
我此次回去,就是为了找到当初那些害了我和我亲人的贼人。她写道。
沈虽白怔了怔:“您的意思是——想报仇?”
即便浑身伤痕,双目浑浊,提及当初那些“贼人”,玉娘眼中的恨意依旧如滔天火焰,仿佛要将那一切都烧尽。她望着那座无名的灵位,紧紧握着笔,一字一句地写道。
我誓与他们不共戴天!
颤抖的字迹,恨不得戳透整张纸。
沈虽白心惊之余,不由得多看了玉娘几眼。
父亲是江湖中人,又是一派宗主,行侠仗义不足为奇,但当年将人送往黎州,多年之后有千里迢迢将人接回来,这其中的端倪便耐人寻味了。
外头恰好响起叩门声。
“大师兄,药熬好了。”韩清的声音传了进来,似是担心玉娘还没醒,特意将自个儿的声音放轻了些。
“进来吧。”沈虽白回道。
韩清端着热腾腾的一碗药进屋,瞧见倚在床边的玉娘,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大夫施了一回针,总算比早晨有些气色了。
他平素顽皮归顽皮,这种时候还是很会照顾人的,端来了药,也没忘了再端一碗粥和一碟过口的小菜来,让玉娘垫垫肚子。
玉娘胃口不大好,喝了小半碗粥便放下了。
沈虽白将药吹凉些,递到她面前,看着她将药服下。
玉娘拿起笔,在纸上写道:这药有些燥,能否采二两枇杷叶来,可润肺止咳。
“玉娘懂医?”韩清吃了一惊。
她点点头。
家中姐姐喜欢看医书,我不过跟着学些皮毛,见笑了。
“我这就去买些枇杷叶回来。”韩清突然觉得这女子虽说面目狰狞,倒有几分意思。
他风风火火地出门去,玉娘愣了愣,待回过神来,不由得一笑,在纸上写道:你师弟倒是活泼,像我的……
写到此处,她迟疑了许久,才写了下去。
像我的侄儿。
不知她想起了什么,布满疤痕的眉梢眼角,都溢满了温柔与怀念。
“您的侄子在何处?”
闻言,她叹了口气。
我不知他人在何处,当年被追杀时,那孩子便与我走散了,至今生死未卜,我实在有负姐姐所托。
沈虽白笑了笑:“您放宽心,吉人自有天相,他若还在人世,必有再见之期。”
但愿吧。玉娘苦笑。
稍稍消了会儿食,玉娘便有些乏了,沈虽白扶她躺下,为她吹灭了床头的灯。
“晚辈与师弟就在隔壁,您若有事,便敲一敲墙。”
玉娘点点头,看着他出去,合上了门。
窗外日近黄昏,屋中一片昏暗,她静静望着那座灵位。窗外的余晖漏进来,恰好将其照亮,虽未书一字,但她仿佛能在这牌位上看到那段过往陈年。
这些年,那晚的梦魇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每每想起,犹如昨日之事。
她亲眼看着熊熊烈火随风而起,看着火里的人含笑与她挥别,绝望的哭叫声,掉落的房梁,仿佛一场噩梦,让她夜夜胆战心惊,辗转难眠。
今生若不能报此大仇,她死不瞑目!
她捏紧了拳头,几乎要将自己的掌心生生掐出血来。
痛,但不及她心头万分之一的恨。
她动了动嘴唇,切切望着不远处的灵位,撕扯着自己的喉咙般挤出了细若蚊蝇的沙哑之音,一字一顿如杜鹃啼血,悲鸣凄厉却铭心刻骨。
“小姐,玉屏回来为您报仇了……”
……
是夜,长生殿。
顾如许正忙活着帮李姨一起做饭,不晓得怎么回事,长生殿做杂务的不过尔尔数人,忙起来一个人顶三个人用,围着灶台团团转。
李姨一人根本忙不过来,主事又郑重叮嘱过,今晚来的客人万万不可怠慢,家常小菜就不要做了,于是满座的鸡鸭鱼肉,还得做出花样来,把李姨难得,几碗菜炒出来,还胆战心惊,生怕一个疏漏,得罪了贵人。
心中忐忑,做事自然会着急,要不是顾如许眼明手快,那碗红烧鱼就该横尸地板了。
她瞧了瞧,偌大的黎州分舵,就请了一个厨娘,三两扫撒收拾的小厮,长生殿不穷,那就是阮方霆抠了。
看来自古上司都挺抠的。
长生殿的规矩,走进这扇门的头一天,主事便再三叮嘱过——后厨下人不得入前院,最好老老实实呆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里,劈劈柴,烧烧火,闲事莫管,闲话莫提,也不会有人来为难你。
但顾如许偏不。
她就是来这抄阮方霆的老窝的,老老实实待着她上哪去拿那半年的寿命?
她这几日包揽了给黎州分舵各处端菜送饭的活,趁此机会,时不时“迷个路”,“找不到茅厕”,将黎州分舵前前后后的犄角旮旯都走了个遍,夜里缩在被窝中,一笔一笔仔仔细细地画了下来。
这座黎州分舵檐下梁上,屋前树后,又藏了多少杀手,还需再探探虚实。
也不必喊打喊杀,舞刀弄枪显得太过猖狂,隔三差五给下点泻药,无色无味无后遗症,萱谷传人亲手配制,一盏茶功夫,神仙都查不出蛛丝马迹。
她下完药只需找个视野开阔的地儿蹲好,便能看到院中树杈上,屋檐底下,黑衣杀手跟下饺子似的往下跳,脚下生风般争先恐后地奔向茅房。
那场面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首传遍大江南北的名曲,无论何时何地,大家都能立刻想起那令人愉悦的曲调。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对,此情此景,离奇相似。
长生殿平日行事作风瞧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大家都是“歪魔邪道”,背地里使阴招想必也没什么怨言。
“动作快些!”带着黑狐面具的主事负手步入后厨,不耐地催促道。
“是是是……”李姨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回话。
顾如许正在切肉,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只听主事高声道:“今日来的乃是殿主的贵客,都警醒些,莫要出了什么差错,届时殿主怪罪下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连声称是。
说得郑重其事,顾如许心里就更好奇了。
平日里三两天才来一回的人,今日都是第三次踏入后厨了,什么样的“贵客”让长生殿如此小心招待,好吃好喝还不算,就连茶水都换成了上好的云间雾,怕不是个金大腿,连阮方霆都如此谨慎。
这般看来,她倒是愈发好奇了。
四下皆在埋头做事,主事便在屋中走动,瞧见不如意之处,说上两句。
他走过顾如许身边时,停了下来,仔细打量着她的脸。
又不是个瞎子,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自然会感到一丝紧张。
她犹豫片刻,放下了刀,低眉颔首地福了福身:“主事有何吩咐?”
主事皱着眉,若有所思:“你……”
此时此刻,四下的动静仿佛都在刹那间消失了,她晓得自己眼下的身份是万万不能露馅儿的,兰舟他们在城外等着,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她的心一点点揪紧,面上却还得怯生生如一厨娘之侄,李岚的性子懦弱胆小,她便要无时无刻作出那副模样来,眼中有惧意,却慌不得。
主事想了想,指着她案板上的肉:“将这肉再切细些。”
“……是。”她暗暗松了口气。
主事盯了一会儿工夫,便离开了后厨。
他前脚刚走,李姨便胆战心惊地走到她身边,抹了把冷汗,低声道:“方才可吓死我了……”
她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冷静些。
只要她在长生殿的人眼中依旧是平平无奇的李岚,这事儿就好办。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其貌不扬,性子怯懦,成天只知道围着灶台踏实做事的小姑娘。阮方霆生性多疑,俗话说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下属,得亏她进长生殿之前还服了一枚封元丹,十二个时辰内,内力尽失,这才顺利度过了那日的试探。
“你可小心些……”李姨方才心都悬在嗓子眼儿了。
若是她露了馅儿,她也难逃干系,长生殿这地方,杀个厨娘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放心,我自有分寸。”顾如许看了看她锅里正炖着的鱼汤,计上心来。
众人各忙各的,哪里管得旁人闲事,误了自个儿功夫。待鱼汤炖好,盛入碗中,便有小厮取来食盒,放一只小炉在隔层中,提着出去了。
顾如许早已不动声色地挪到门边,虚擦了两下门框,见四下无人留意,便闪身跟了上去。
那小厮提着食盒,从廊下走过,她看准了四下无人的时机,拐个弯儿的功夫,便从怀里掏出沾了蒙汗药的帕子,利索地扯住那人后领一捂——
一上菜小厮岂是她的对手,挣扎了两下,便不省人事地被她拖进两墙缝隙间。
顾如许拿起地上的食盒,从怀中摸出一块铜牌。
方才主事从她边上走过,她顺手一扯——
牌子到手了,食盒也到手了,她看了看挤在墙缝间的小厮,她方才下手黑心了些,此人怕是得睡上三天才能醒。
啧,瞧着也挺可怜的。
于是,她顺手扯了后面茅厕的茅草门帘,给他从头到脚盖了起来。
行,兄弟,这回风吹雨打都不怕了。
她提起食盒,朝前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