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驷对上驷!?”司马耕恍然,随即想起开战前赵无恤的那些布置,当时他也觉得迷糊不已,现如今方才领悟。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子牛,你来说说,吾等这边孰为上驷,孰为中驷,孰为下驷?”
司马耕口直,说道:“子泰带来了一千武卒,一千邑兵,算是我军中战力最强者,当为上驷。”
他瞥了一眼调度军队忙得满头大汗的乐溷和陈定国等人:“乐氏之兵多以武卒退役者为军吏训练,虽未得其精髓,却隐隐有其形,加上我带来的一千向氏族兵,可为中驷马,至于下驷……自然就是曹国那三千人了。”
“没错,所以我便让最不可靠的曹军位于中军,示敌以弱!“
从这里看去,赵无恤的中军并不是一条直线,乃是由中央突起的弓形阵,曹军旗帜鲜明,以诱敌击之。
“郑人不是一贯喜欢先击弱么?游速见曹军弱小,必然发中军鱼丽之阵来攻,此为以下驷对上驷之计。但曹军易溃,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所以我需要你将向氏之兵为后拒,在后方监军,可乎?”
司马耕为人耿直,是在场众人里最能信任的,赵无恤这才将谋划说出,而司马耕犹豫了一会后,也应允了。
反正前头还有曹国人顶着,怕什么?
可怜对公子朝被施以肉刑心有余悸的曹国司马带着三千兵卒想来宋国捡便宜,孰料却被当成了中央迷惑敌人的诱敌之兵。
“至于乐氏的三千人安置在靠近丘陵的右翼,则要对付那三千卫军和一千宋公室兵,此为中驷对下驷。而我自将靠近草泽的左翼,以两千之众攻击四千宋国萧邑兵!”
司马耕顿时面色凝重,从这点来看,赵无恤的兵卒承担的任务,一点不比他轻松,宋国萧邑兵可不是鱼腩。
但他却未多说话,只是应诺而去,作为宋国的小司马,他也是军旅中人的性情,既然众人信任赵无恤,让他做了主帅,那下达命令执行即可,哪需要问这问那的!
临行前,司马耕故作豪迈地说道:“不知道在陶丘赛马胜过子泰的那两位士人叫什么,是哪里人,倘若此战凭借这下驷上驷之法获胜,我少不得也要感谢他们。”
赵无恤戏虐地笑道:“他们自称是齐国人,一个叫田忌,一个叫孙膑,来无影,去无踪,只怕不太好找……”
……
“曹军被安置在中央?”游速眯着眼辨认了下远处大军调度扬起的烟尘,因为位于地势稍低的南方,且赵氏轻骑游走四周,他们如同被刺瞎了眼睛和耳朵的人,无法如赵无恤一般将敌人布阵打探清楚。
看过去,数千人拉开了一条战线,无边无际。可实际上,他们这边的人数却更多!
“赵无恤这是想要诱我攻击中军啊。”他思索着对策,现在敌军已经敲响了战鼓,吹起号角,战车和徒卒纷纷朝这边徐徐移动,逼迫他们开战,再更换阵型已经有点来不及了。
在移动中调整方向?不行,那决不可能,游速相信自家的游氏老卒们能做到这一点,但宋人就吃不准了。在郑国人看来,宋人都蠢笨异常,这些榆木脑袋是出了名的让他们直走便不会横行,让横行便不会直走。至于那些失了主帅的卫人?嘿,一旦调整移动方向,改变阵线宽厚的命令下达下去,说不准会引发一阵骚动和慌乱,尚未开战就溃败也有可能。
何况这片战场长达十里,但草泽和丘陵间的宽度刚好能摆下一万大军,一旦阵型开动便不太好伸展自如,这或许是赵无恤选择这儿做决战地点的原因吧……
但你自以为得计,却选错了地方!
敌方人少,这种阵型很容易玩脱,只要依靠坚固的鱼丽之阵击溃中军曹师,再配合宋人再击其两翼,胜利也很容易到手……
但有一点必须注意,骑兵,赵无恤赖以成名的骑兵在何处?
作为一个战场老手,从去年的雪原之战后,游速就注意到了那支为赵氏屡立奇功的新兵种,详细的战例他未能知晓,但骑兵的迅捷和出其不意却已经成为共识。
是在那里么?没有辨认错旗号的话,靠近草泽那边,朝公子地所帅萧邑兵靠近的正是两千赵氏武卒,有一部轻骑随行,保护他们与曹军间的缝隙。
“想和徒卒配合,先击败萧邑兵么?”游速冷笑,他看不到敌军全貌,只以为这就是骑兵的全部了。可惜那一带地表潮湿松软,战车、单骑皆不适合通行作战,赵无恤算是料错了。
不过这么明显的缺陷,怎么越看越像是计谋啊?
迟疑之下,敌人又近了几分,要错过对己方最有利的干燥地形了!游速不容多想,只能击鼓前进。
其余各部陆续接到了他的命令:“曹军不整,中军以鱼丽之阵先犯之,曹人必将先奔。随后中军与左军夹击乐氏兵,乐氏必乱。只剩下赵氏之兵不支,必将败北!”
因为对郑人战斗力的自信,因为兵力的优势,以及对那支偏师的期望,游速决定硬接对手的阵型!
既然胜负手已经抛出,就必须接战,至少要让敌军陷入胶着,无法顾及侧后方……
……
穆夏已经荣升为旅帅,他身材高大,几乎是整个战场上最好瞄准的箭靶,虽然他的装备半点也称不上华丽:盔甲是黑褐色的硬皮甲,其上只有长期剧烈使用的痕迹,没有任何纹章或装饰。他的新武器是一柄沉重的铁殳,用那些劣质的桃丘之铁铸造而成,虽然铸剑尚不可能,但做些粗糙的钝器完全可以。铁殳一点都不光滑美观,但只要被狠狠砸一下,保准脑浆迸裂,腿骨折断。
然而穆夏单手提起铁殳,浑如常人拿铜削一般轻松。此刻,他正以殳指戳,喝令众人就位。
“漆万,身为司寇亲卫,半步不能离开!”他转头看到了顶替他亲卫位置的漆万,高声咆哮,仿佛是在交接使命。
“田贲!你守左边,勿必守住草泽!”
雨季已过,孟诸不再是纯粹的湖泊,而是夹杂着淤泥和芦苇荡的沼泽浅滩。田贲因为多次违反军纪,数次被提拔又数次被降职,现在还仅是个卒长,隶属穆夏指挥。他带着好勇斗狠的悍卒守卫在军队的最左翼,只要守住这里,对面人数占优的萧邑兵便无法从侧面包抄——除非他们能趟过黑色的泥潭。
武卒这边各兵种配合得当:炎日玄鸟旗高高竖起,弩兵排成三列,分立方阵两侧,冷静地调试弓弦,箭枝在腰间晃动。成方阵队形的长矛兵站在中间,后方则是一排接一排手持矛、剑和铁殳的步兵。少量骑兵围绕着主帅左右,通报消息和迷惑对手,骑兵的旅帅虞喜不在此处,他另有任务。
尽管淤泥有些湿滑,但手下们在接受基本训练时谁没趟过泥潭?穆夏最担心的不是这边,而是位于中军的那些曹国人……
中军位置,有大批毫无纪律的轻侠和游士充当弓手,手持石镰刀和祖父辈遗留的生锈武器的庄稼汉,陶丘市肆和街巷中找来、从未接受过训练的少年……唯一可靠的,就是面色稳重的向氏族兵了。
“干嘛要让他们在中军?”穆夏听到有兵卒在人群里低声嘀咕,说出了众人的疑问。
一些人不由得点头同意,曹军里尽是些装备低劣、未加防护的人,上次濮南之战,他们连卫人都打不过,如此可笑的一支军队,主帅竟期望他们做中军?
因为敌人中军看上去无比强大,以战车为掩护,他们排成紧密的阵型不断前进,蒙皮竖盾的战车能遮挡住不少箭矢,让徒卒顺利进攻到敌阵中,而郑国的徒卒,据说很能打。
“噤声!”
但穆夏不会去仔细思考,且不说司寇对他们说过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就说在升到旅帅后学到的“兵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句话让他明白,自己只管做,不用想太多。
“抬盾,拔剑,矛放平!”
敌人的鼓声愈来愈近,咚咚咚咚,寒意潜进所有人的皮肤之下,令新兵双手抽搐。
刹那间,敌人已出现在前方,从草泽便笼罩着的依稀白雾里钻了出来是宋国萧邑兵,他们躲在藤盾和长矛构成的壁垒之后,迈着层次不齐的脚步前进。
这下穆夏有些放心了,披甲的人不过两成,弓手也不算多,对手比曹人、卫人强,可比起几乎全员披甲的武卒,甚至是后面较弱的西鲁邑兵来说,都大为不如!
可想要在短时间内攻破是己方两倍的敌军,也实在有些困难。
不容多想,当鼓声渐息,破空的嘶嘶声迅速填满了空缺。在武卒两侧的弩兵开始扣下机括,弩矢激射而出,而对方的弓箭手也洒出一阵稀疏的箭雨。
武卒们得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守,让他们愣了一下的,是对面宋人冲锋前的口号和他们极像。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敌人开始快跑,边跑边吼,但弩兵的箭矢不断朝他们身上招呼,十枝,百枝,刹那间不可胜数。不少人中箭倒地,呐喊转为哀嚎,这时第二列攻击已经再度到来,第三排弩兵迈步上前……
这一天,宋国人方才尝到了赵氏劲弩三段射的滋味……
而穆夏则高举铁殳,咂死了一个运气好挤进阵内的敌军。
周围已经陷入了一连串的战斗,甩去武器上残留的骨渣和脑浆,穆夏还待再战,但随即想起自己的职责,只能退了几步……
眼观六路,指挥调度之余,他不由感慨,自己身先士卒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好在萧邑兵不弱也不强,这边能轻易守住。瞥眼一看,因为中军先于他们接战,所以一团乱,隔着无数人涌动的头颅看不到细节……不知道右翼那边怎样了?
司寇的命令是先守上一刻,他务必执行,但不知道一刻以后,战场上会有怎样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