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鹏见他是真的没什么兴趣插手,也就悻悻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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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湛醒来,是在当天的傍晚。
宋楚兮和殷黎两个,手牵着手坐在他的床边。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打在斜对面的窗户上,那光影暖融融的,投射在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身上。
两个人,各自的蹙了眉头,都是一语不发。
但是那画面,却无疑是多年来所见最温馨美满的。
他的妻子和女儿,这世上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肩并肩安静的陪伴在他身边,睁开眼,就能看到她们的脸。
哪怕这一刻存留于肺腑间的余毒还折磨着隐隐作痛,但殷湛却只觉得这是多少年来他睡过的最安稳踏实的一个觉。
唇角弯了弯,他没有做声,而是有些费力的抬起手,将手掌覆在了妻女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上。
突如其来的温暖,激得宋楚兮心中剧烈一颤。
她低头,看见那只熟悉宽厚的手掌盖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而同时,本来正倚靠在她肩头的殷黎已经一骨碌跳起来,兴奋的大声嚷道:“父王醒了!”
小丫头的眼睛明亮,光彩耀眼,转身就又扑到殷湛的床边,手脚并用的爬上床去,跪在床沿上一把将他抱住了。
“父王!”这个时候,她突然开始哭,放肆,嚎啕着大哭起来。
殷湛出事的时候她没有这样放肆的哭过,及至这一天一夜等他醒来的这个煎熬的过程里她也没有任性的表达过悲伤,却在这一刻,看到父亲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的委屈和悲伤汹涌而来,泣不成声。
她哭得有点无理取闹。
殷湛宠溺的抬手摸了摸她脑后发丝,轻声笑道:“哭什么?多大的人了?不怕被人笑话吗?”
殷黎也不听,扭动着身子,负气似的躲着他的手,就是哭。
殷湛也拿这小丫头的执拗脾气无计可施,无奈的露出一个笑容,这才把目光移到了宋楚兮脸上。
宋楚兮坐在那里,定定的望着他的脸。
她的面容沉静,目光清浅,却越是这样平和安定的模样,就越是让殷湛觉得心安且满足。
殷黎哭得太大声,两人一时也无法交流,只就于静默中两两相望。
殷湛的那只手,从醒来之后就一直握着她的手,他稍稍用力,让她感觉到自己苏醒过来的事实。
宋楚兮的心头又再颤了颤,没说话,目光定格在他脸上也没动,只是用另一只手又盖住了他的手背。
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
就这样,他能看到你,你也能碰触到他眼底柔情和目光,已经是这天底下最叫人觉得富足的事情了。
守在隔壁厢房里的阮大夫和卫恒很快就闻讯赶来,见到这屋子里的场面,两人先是被殷黎哭得心肝儿都要被震碎了,只当是殷湛出了什么意外,这时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暖暖!”于是宋楚兮就定了定神,强行将殷黎从殷湛身上拉开,“让阮大夫给你父王看病先,我们让一让。”
殷黎没有挣扎,抽搭着,任由宋楚兮把她从床上抱下来。
自始至终,宋楚兮面上表情和她的声音都一样的平静,没有任何大喜大悲的情绪起落。
阮大夫给他把脉的这个过程,殷湛的目光还是一瞬不瞬定格在她脸上。
她的一切都好,只是莫名的,他便会觉得有些心虚。
阮大夫诊了脉,宋楚兮问道:“怎么样了?”
“还有余毒未清,但是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仔细调理着就好。”阮大夫道,起身退开,“不过这两日王爷最好不要进食,我先调两个方子,喝两服药清一清肠胃。”
“知道了。”宋楚兮点头,“宛瑶和白英她们都在外头,你开了方子让她们直接煎药就好!”
“是!”这一天一夜,所有人都担惊受怕,被折腾的够呛,阮大夫也识趣,并不在此处多留,和卫恒一起退了出去。
这边他一走,殷黎就又扑到床边,皱着眉头心疼的去摸殷湛的眉峰,“父王你疼吗?”
“不疼!”殷湛笑道,抬手把她脸上的泪痕抹掉,“别再哭鼻子了,父王就是睡了一觉,没事!”
殷黎吸了吸鼻子,想着前面担惊受怕的一整天,还是心有余悸。
她歪了头,把脑袋靠在殷湛的胸口上蹭了又蹭,不舍得分开。
宋楚兮就站在旁边看着,也不说话。
殷湛想要开口解释的,可是殷黎粘他很紧,他一时尴尬,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就先忍住了。
殷湛醒了,殷黎的精神头儿也全都回来了,赖在他这里磨磨蹭蹭的,一直到殷湛喝了药,她也还不准备走。
殷湛无奈,只能开口道:“暖暖,父王要休息了,你晚膳还没吃,先回去吃饭睡觉吧,天也晚了。”
殷黎回头看看天色,撅了嘴巴不乐意。
宋楚兮就上前拉了她的手道:“你也听大夫说了,你父王这两天不能吃东西,你要在这里用膳,他看着得多难受啊?你回去吧,睡一觉,明天再过来!”
殷黎到底还是心疼自己那父亲的,想了想,倒是乖乖点了头。
她还是爬到殷湛身边,又恋恋不舍的握了握他的手,“那父王你要好好的,明天我再来。”
“去吧!”殷湛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
宋楚兮上前,把殷黎抱下床。
殷黎被白英牵着往外走,走到门口,又不舍得回头看看殷湛,最后却又冲宋楚兮招招手。
宋楚兮一愣,不知道这鬼丫头又要干嘛,却还是含笑走过去,弯身摸了摸她滑嫩的小脸,“又怎么了?”
两个人的脸孔离的很近,小丫头的一双大眼睛盈盈发亮,脸蛋儿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宋楚兮忍不住的捏了捏她的脸,只当她还是担心殷湛,就又安抚道:“你父王没事了,这里我替你守着,快去休息吧!”
殷黎没说话,宋楚兮敏锐的察觉到她眸子里一纵而逝的狡黠光影,还不及反应,那小丫头却突然凑上来,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吧嗒一声重重的在她腮边亲了一口。
孩子的唇,软软的,也暖暖的,因为动作太迅猛,还沾着口水。
宋楚兮的身子一僵,她听见小丫头很小声也很快的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娘亲!”
声音很轻,带着小小的羞怯,就是白英站在旁边,也没听到。
然后她就又快速的退开了,迈开小腿儿跨过了门槛。
她保持那个弯身的动作愣在那里,下意识的抬头,小丫头走在院子里又回转身来冲她挥挥手,笑的很甜。
宋楚兮傻了一样,一直弯腰在那里,院子里明明已经没有人了,但那一刻,面对外面萧索的月色,她却禁不住的潸然泪下。
“少戎!”殷湛见她姿势怪异的愣在那里半天,便就开口唤她。
宋楚兮回过神来,赶紧擦掉眼泪,转身走回他的床前。
“实在没办,就先饿着吧。”她道,弯身要去拿放在旁边小几上的空药碗,殷湛却扣住了她的手腕。
“别生气!”他说,声音有些低沉。
宋楚兮的身子微微一震,她用力的抿了抿唇角,殷湛见听不语,就又急切的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叫你担心的——”
“别解释!”宋楚兮打断他的话。
她没有排斥他的碰触,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势弯身坐在了他的床边。
殷湛的嘴唇动了动,不得不说,这一刻,他还是真有点紧张的。
宋楚兮和他对视,开门见山道:“沅修,我不评判你这一次的所作所为,你只告诉我,你对我的期望是什么?”
殷湛到底是有些难以开口的,嘴唇动了动,才想要说什么,宋楚兮就又开了口,语气不由的加重几分,却算不上苛责,“如果你真有什么意外,你觉得我还可以心安理得的继续走我的路吗?”
因为还有殷黎,所以路是无论如何也要继续走下去的,只是——
总不能真的当成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吧?
殷湛拉过她的一只手,攥在手里。
“少戎!你别这样,我知道我提前没跟你商量,是我的不对,我并没有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试探你的意思。”殷湛道,无力地叹一口气,“只是形势所迫,走这一步,已经是必然。提前跟你说了,也只是叫你跟着担心而已。”
“可是你明知道此举凶险——”宋楚兮驳斥他。
“自古到今,这条路上不是从来都只是这样吗?”殷湛用力的又握了握她的手。
他知道宋楚兮的心情不好,便就故意放轻松了,试着缓和气氛,“而且就算再凶险,不也是安然走过来了吗?你再这样的耿耿于怀,反而不像是你了。”
“你——”宋楚兮被他噎了一下,想要发怒,但是想着往昔种种,便是心虚了起来。
她的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迟疑道:“你是在变相的实现当初在北川时候给我的承诺吗?”
她想起了大婚的仪典上,他牵着她的手往高台上去的时候和她说过的话。
殷湛的眉目平和,并没有回避问题,只道:“此一时彼一时,你真的别多想,一切都是情势所迫,大势所趋。只是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确实也是有些遗憾,当初没有听你的。”
那时候,总觉得能保得住现世安稳,就不舍得带着她一起迎刃而上,但事实上——
经历了更糟糕的后果之后,反而发现,如果那时候他能更加的果断决绝一些,反而会是件好事。
宋楚兮明知道他今日之举还是受了当初那些往事的影响的,却也无法苛责。
她看着他,到底有些负气,“你明知道那时候我说那样的话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的,我只是想要借你的上位来摆脱那种朝不保夕随时都活在别人的刀刃之下的生活。”
殷湛对她,没有忌惮也没有算计。
如果他上位,她又是推他上位的功臣的话,那么她们母女的欺君大罪就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她那时候虽然和他关系处的融洽,但是会下了那样的决心,却还是出于私心的成分居多。
“那么现在呢?”殷湛并不计较,只是笑了笑,调侃着问道。
“你活着,我活着!”她握了他的手,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我们一起看着暖暖长大成人,嫁人生子。”
事到如今,却仿佛是他们两个的心境,就此彻底的调了个个儿。
她看着他的目光,渴望又坚定,虽然他不肯确定,那里面有没有所谓的爱,但世态炎凉当中,这一生的承诺摆在面前,也总是要动容的。
“好!”于是,他含笑点头。
宋楚兮与他相视一笑,然后倾身下去,把脑袋枕在他胸口靠着。
她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而他,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玉颜如画,近在眼前,只微微的一个眼神交流,就盖过这天地间所有轰轰烈烈的美好。
殷湛的手,请抚在她的背上,一时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他闭目养神,因为体内余毒未清,似乎格外的容易困倦,宋楚兮听到他的呼吸声慢慢平稳了下来,表小心翼翼的拉开他的手,才刚坐起来,抬头就看到门上映出卫恒来来回回徘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