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耀竟也不自觉轻笑一声,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抬头仰望面前的男人,道:“挺好的。”
男人略微一怔,似乎有些不熟悉方耀这般的语气,不过很快便又露出笑容来,抬手摸了摸方耀头顶,然后翻转手掌落在他眼前,“起来说话吧。”
方耀并不知道此刻自己满面烟灰,黑黝黝糊花了一张脸,像个小孩子般稚气。他倒是看到自己双手也是黑得看不出颜色,却并不在意搭了面前男人的手站起来。
方耀道:“谢了。”
男人轻轻拍了拍被方耀握了一手炭灰的手掌,“你怕是真不认得我了吧?”
方耀其实心底对这人身份有了些猜测,却仍是摇头道:“家里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了。”
男人神色如常,道:“我是三叔,你小时候最喜欢三叔了,常闹着让三叔背你去山上玩,也不记得了吗?”
方耀道:“不记得。”
那个段家当家的男人总算是露出一丝不知遗憾还是惋惜的表情,顿了顿道:“也不记得了啊。”随后又看着方耀额心残留的一丝暗红痕迹,道,“终归人没事就是好的。”
方耀只能简短“嗯”一声。
段诚见方耀不说话了,忆起他以前也是这个性子,每每总是在人前低着头,与他说话便只会小声应“嗯”、“是”。只是段诚不知道,段锦凡以前不说话,是因为胆怯扭捏,而如今的方耀不说话,单单只是因为无话可说。
段诚低头,见到方耀手上的短刀,刀刃处还蒙着一层油,腻腻地模糊了本来的精光。于是问道:“这便是在铺子里拿来的那柄匕首?”
方耀也低头看了自己手中的刀,应了一声。
段诚道:“你四叔还道你转了性子,却没想……”话到此处便突地收住,话锋一转道,“本来也就是个孩子的年纪,挺好的,喜欢便留着玩吧。若是还有什么属意的,都可以告诉三叔。”
方耀“嗯”一声,片刻后又补充道:“多谢三叔。”
段诚抬眼看他,忽而一笑,“倒是挺久没听你叫我三叔了。”
方耀先是不明所以,旋即又想起紫纱曾叮嘱过的那些琐碎的规矩,改口道:“多谢当家。”
段诚脸上表情不明,方耀也没有在意。只等他再寒暄两句,出了院门,方耀才取了一张软布将匕首细细擦拭干净,入鞘插回腰间。
晚间开宴前,紫纱匆匆赶回院子里,见方耀还是一身灰黑,连脸也不曾洗过,顿时头皮发紧,催促着方耀快些清洗更衣。
沐浴是来不及了,只能打水来洗了手脸,然后将衣服换了件崭新干净的。
因为紫纱一天不在,方耀的头发也没有梳理过,凑近了还能闻到油烟味道。紫纱无奈,只得用梳子沾了桂花头油细细梳理一遍,再挽了整齐发髻。
方耀任由她折腾,待全身收拾干净了,才随着紫纱去了前院。
因为是家宴,院里摆放的都是大圆桌,事先已经放上了碗筷以及凉菜小点。
丫鬟仆人们还在其间穿梭忙碌着,见了方耀也没人得空闲过来打招呼。
倒是有个容貌俊俏的小丫鬟被方耀挡住了路,有些不悦道:“凡少爷,请让开点行么?”
紫纱正要发怒,被方耀扯了手臂让到一边。
方耀对紫纱道:“你去忙吧,我在附近转转,等开饭了再来。”
紫纱嘱咐道:“你可别走远了,老爷们很快就来了,等会儿大老爷又不高兴。”
方耀点了点头。
等紫纱离开,他也不曾走远了,很快便见到段忠、段义陪同着段诚一起入了前院。
段义远远见了方耀便微笑向他招手,“锦凡,过来!”
等到方耀过去,段义却也没再跟他说话,兄弟三人只是小声闲话着,仿佛当他不存在。
方耀漫不经心跟在三人后面,直到入了席。
段诚被让到首席,段忠陪在一旁,段义则坐在段忠身边,将段诚旁边另一个位子让了出来。
片刻后,段家老二便在夫人陪同下进了前院,坐在段诚身侧。
这是方耀第一次见到全部段家人。
段忠除了一位正室夫人,还有三名侧室,共育有四子三女,最小的儿子今年不到六岁,段锦凡排名第三。
段孝则只娶了一名妻子,夫妻和睦感情深厚,膝下也只有一个儿子。
段诚和段义却都还未娶亲,这倒是出乎方耀意料。
段家所有男丁围坐一桌,女眷另开一席。
方耀曾听紫纱说过,段家还有些旁系的枝枝蔓蔓,还有两个出嫁的姐妹,都与主家来往密切。只是今日家宴,都没有列席。
方耀是陪在末席的,身边是不到六岁的幼弟,不甚规矩地扭动着身体,一时间满手油腻便要抓住方耀雪白衣袖往凳子上攀爬。
方耀最不擅长应付孩子和娇蛮女人,躲开了段锦堂的油手,扶他站在凳子上,问:“要吃什么?”
段锦堂一手撑在桌子上,想去拿远处的炸丸子。
段忠见了顿时一声怒喝:“孩子抱走!没规没矩的!”
等了片刻后,一个美艳妇人从隔壁桌起身,走过来抱走段锦堂,一脸不情不愿。
方耀顿觉松了口气,拿起筷子安心吃了几口东西,却突然听到段忠唤他名字。
段忠似乎有些不悦,“锦凡,怎么如今连你也不懂规矩了。哥哥们都给当家敬过酒了,你还坐在那里干嘛?!”
方耀这才明白是要他给段诚敬酒。
方耀酒量一般,也不好兴。过去喝酒都是别人敬他他就喝,别人干了他也就干,喝多了人就会阴沉起来不说话,闷闷坐在一旁倒也没人敢再来惹他。
到了这种场合,不端起酒杯去敬段诚一杯,别说段忠会暴怒,就是段诚也有些拉不下脸面。
于是方耀起身,端着酒杯走到段诚身边,略微弯了身子,道:“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