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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按理说,安氏那样的身段长相与性子,正应该是四阿哥这个年纪身份该喜欢的,便是不宠爱万千,也该有一份细水长流的恩宠。

然而胤禛大爷对安氏好像丝毫不感冒,人过门这些日子,他老人家除了第一日在安氏房中歇了,余下仍然维持着从前的作息规律,四福晋李氏平分秋色,时不时过来陪宋知欢一道用膳。

再有,他偶尔出去办差,会带回些首饰布料、丝绒珠线、零碎小吃一类的,看什么有趣儿就买下来,回来分与众人。

四福晋、李氏不提,宋知欢凭着肚子里的娃娃也是大发一笔,唯独安氏,一个多月了,连个边儿都没搭上,眼见着请安的时候愈发身形萎缩神情抑郁起来了。

德妃娘娘得了空闲想起这事来,也不会让自己赐下的人平白被冷待的。她虽然没从四阿哥那里着手,但四福晋过去请安的时候不免就被说了两句。

不过依德妃的性子,估计说出来的话也不大好听,四福晋回来后面色就不大好。

宋知欢本来坐在暖阁里翻着书,见四福晋面色铁青的回来,忙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四福晋勉强笑了笑,解了身上月白色绣万年青的缎面大毛里子斗篷,摇摇头道:“没什么。”

“德妃的话不好听?”宋知欢略略一想便明白了,若有所思道:“不过安氏被如此冷待,德妃坐不住也是正常的。”

画眉捧了热茶来,四福晋接过捧在手里觉着暖意慢慢流入手臂,方才略略松了口气,闻言轻嗤一声,“让安氏勾住爷,她想的自然好,偏偏爷长久不上钩,她自然就急了。”

宋知欢轻轻叹了口气,拄着下巴忧愁道:“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母子两个,偏偏跟仇人似的。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偏偏这一个,像一天不算计儿子就睡不着。”

四福晋听了,噗嗤一声笑了,“你这话说的。”

见她重展笑颜,宋知欢方慢慢道:“无论她说什么,当耳边风就是了,真往心里去了,闹得你不舒坦,她反而要笑了。”

四福晋抿唇笑着点了点头,二人说起旁的话题来。

及至年下,宫中忙碌起来,德妃作为五妃之一,要为年节准备,也就没时间关心安氏,四福晋也隐隐松了口气。

这日,内务府送了些新鲜盆栽来,为年下摆设,也算添一份新意。

四福晋爱腊梅,李氏爱梅花,金灿灿的金桔独得宋知欢欢心。

今年添了个安氏,她搅着帕子坐在那里看着众人三言两语分配了然后信口说笑,愈发纠结。

安氏凭着德妃拉住了仇恨值,在胤禛那没出个头,在四福晋这儿也没得个好脸。不过四福晋一贯讲究做事体面周全,倒也没多冷待了她。

此时晾着勾了,方才转头问安氏道:“你想要哪一个?”

“随福晋做主。”安氏忙道。

四福晋闻言略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把那一盆四季海棠给你吧。这花儿开的鲜艳,摆在屋里心情也好。”

安氏忙起身殷勤谢过,四福晋略笑了笑,转口说起别的话题来。

金嬷嬷和王嬷嬷那是院子里两尊大神,每日来回溜达。此时就在四福晋屋里坐着,见这样的场景,王嬷嬷便道:“福晋好歹问问安主儿的喜好,这皇家媳妇,自然是越贤淑越好的。”

四福晋心知肚明王嬷嬷是德妃的人,此时也不纠结,只问安氏道:“你不喜欢?”

安氏听了惊恐万分,忙忙起身,脸颊旁垂着的一串流苏穗子在半空中摇晃着,仿佛彰显着主人心中的慌乱。

她急切道:“妾身不敢。”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呢?”四福晋徐徐笑着道:“这东西,喜欢就是喜欢,不喜就是不喜,咱们也有换的余地,你何必如此——诚惶诚恐。”

安氏深深俯身,“妾身谨遵嫡福晋教诲。”

李氏闲闲看着安氏,嘴角噙着一抹状似嘲讽的笑意,一眼看去非常富有个人特色。

宋知欢慢悠悠抓着一旁高几上描花卉纹青瓷碟子里盛着的酸杏乌梅慢慢嚼着,孕期口中苦涩,吃点酸甜的东西会有一种慢慢的幸福感。

虽然要限制数量……没见摆着的是个小小的碟子,碟子里顶多三五颗果子,吃起来都要小口小口的,舍不得咽下去。

李氏眼角扫到她抠抠搜搜的样子,不由又翻了个白眼儿,回过头来继续欣赏安氏畏畏缩缩的样子。

她对于前头那个孩子的去世隐隐约约也有了些猜想,对安氏这个明摆着的德妃的人自然十分排斥。

至少安氏一开始先得到李氏好感二人抱团的计划非常之不成。

腊八这日,阿哥所的厨房备了腊八粥和小菜四处送了。

四阿哥和四福晋一大早就随着康熙去太后宫中做孝子贤孙了,前头三阿哥、大阿哥院里也是如此。

庭院中宫人忙碌着清扫院子,松枝、花木上的雪要细细拂下,院中门庭、匾额,甚至屋顶瓦上,均有宫人负责清理。

各房侍女拧了毛巾擦拭窗棂,然后系上红底黑线绣着五福盈门、垂着大红络子的荷包,远远一看便觉喜气洋洋的。

廊下每八步距离悬一个大红如意结,风一吹过,流苏穗子随风飘荡,分外好看。

李氏一大早起来梳妆完整,披着玫红斜绣白梅一枝的大毛斗篷,扶着芍药的手袅袅娜娜地往宋知欢房里来了。

“李主儿。”站在廊下拭擦窗框的云若笑盈盈地对她欠身,往屋里一努嘴,道:“我们主儿正梳妆呢。”

李氏翻了个白眼儿,“都什么时候了,还磨磨唧唧的。”

她身边的芍药抿嘴儿一笑,打起帘子请李氏先进了厢房。

此时厢房中暖阁的炕桌上已摆好了腊八粥与两三样小菜点心,李氏那一份也被宫女提着小食盒带了过来,此时也一样样取出摆上。

李氏在铺了樱草色绣栀子花锦垫的暖炕上坐了,手肘拄在炕桌上,发呆等着。

但她也不过略坐了一会儿,宋知欢便梳妆完毕了。

听着那边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李氏抬头看了过去,就见宋知欢扶着柔成的手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橘红遍地撒花的圆领对襟褂子,足下踩着宣软的逍遥履,打扮的很家常。

她六个来月的身子已经略显沉重,也愈发畏惧寒冷,于是即便燃着炭火的温暖屋子里,她仍然穿着大毛滚边的褂子,身下的裙子也是镶着毛边儿的,看起来温暖非常。

李氏见她褂子上全是用象牙白的丝线绣出的零碎花朵,腰身肥大、臂膀宽松,便笑道:“你这款式的衣裳,我记着我娘也有一件。”

宋知欢白了她一眼,扶着柔成的手慢慢在炕上落座,一面不忘回怼过去,“你早晚也得有一件。”

李氏则笑吟吟道:“承你吉言了。”

宋知欢完全体会到了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一面在心中感叹李氏的段数越来越高,一面随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柔成忙将凭几摆到她身后,又插了一个靠枕进去,然后慢慢给宋知欢盛粥。

宋知欢接过白瓷小碗,用小银匙慢慢搅着煮的粘稠的粥水,听李氏慢慢说着阿哥所里的大小八卦。

正说着话,屋外忽然一阵的脚步声。

云若脆生生的声音回禀道:“安格格来了。”

宋知欢一怔,与李氏对视两眼,均是疑惑不解。

这边正盘算着安氏的心思,那边安氏已经脚步轻盈,爽快干脆地走了进来。

她对李氏和宋知欢笑着微微一欠身,“李姐姐、宋姐姐。”

又对李氏道:“不知姐姐在这儿,倒是妹妹叨扰了。”

“这没什么叨扰的。”宋知欢随口应了一句,道:“快坐吧。云若看茶来,沏前日爷命人送来的桂眉。”

“唉。”云若轻轻应了一声,退下了。

安氏在临窗的椅子上落了座,见炕桌上还摆着些粥点,便笑道:“原来二位姐姐还没用过早膳吗?倒是我冒昧了。”

“没什么冒昧的。”宋知欢保持着自己咸鱼老好人的形象,问道:“你用过了吗?”

安氏爽朗地笑了笑,“用过来,妹妹习惯用膳早,这才算错了时候,打扰到二位姐姐早膳了。”

“你知道就好。”李氏慢慢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头也不抬、眉目矜傲,仿佛对安氏十分不满,她语中带着嘲讽,“上门拜访也要知道个时间,打扰到用膳倒是没什么,在人屋里和爷碰了头就不大好看了。”

她捡了一块口味清甜的豌豆黄小小咬了一口,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眸似笑非笑地扫过安氏,“妹妹你说,我说的对吧?”

“姐姐说的有理。”安氏仿佛有些怯懦,手中紧紧攥着雪白柔软的绢帕,轻轻咬着下唇,怯生生道:“妹妹那日实在不知爷就在姐姐房中,只是得了个好花样子,想与姐姐分享分享。”

李氏轻哼一声,“那大红灯笼就在廊下挂着,你也见不到?这眼睛这么大,怕不是白长的。”

又看了安氏一眼,状似不屑,“平日里总彰显着自己多爽朗大气,怎得到这个当头就成了这怯怯懦懦的样子呢?我又不是个男人,不会怜惜你。”

宋知欢在一旁听着,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心中好笑,却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道:“华姝你尝尝这酱菜,福晋说,这是打扬州弄来的,和京里的滋味不一样呢!”

又对安氏道:“妹妹也尝尝我这茶,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吧,好在入口有一股子桂花的甜香气,倒也胜在有趣儿。”

“爷赏的东西,自然是极好。”安氏笑了笑,见李氏回头去喝粥,眼睛一转,落在屋里的摆设上,心里慢慢有了打算。

于是宋知欢和李氏正喝着粥,就听到安氏忽然用带着羡慕和惊讶的声音道:“宋姐姐屋子里这帐子是爷赏的吧?这颜色又鲜亮,质地又轻软,绣的金玉满堂花样子也是活灵活现的,瞧着两尾金鱼多灵活啊!可见爷是看重姐姐和姐姐腹中的孩子。”

宋知欢暗暗翻了个白眼儿,暗道安氏经历的宅斗培训不过关,明面上仍然温婉含羞地笑着,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形象。看着对面的李氏光明正大的白眼儿,忽然感到有一丢丢的羡慕。

安氏正幻想着宋知欢和李氏闹得不开心的美好场景,忽然听李氏道:“光在这儿羡慕有什么用,有本事快怀个孩子才是正经,到时候什么好的没有?眼皮子浅的,倒在人家屋里羡慕这个。”

安氏讪讪,有心为自己辩解两句,却见宋知欢已经放下手中的粥碗端起了一旁的白瓷茶盖碗慢慢合了合,就垂着眉头,也不饮用、也不做声。

安氏知道这是要送客了,有心再留一会儿,李氏已道:“做人还是得要些脸面的,妹妹何必再次多停留,不如回去好好读读女四书,这可是爷的吩咐。”

宋知欢在一边听着,暗暗忍着笑意。

——须知满族这些爷们贵女们是不喜欢女四书那一套的,能让胤禛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安氏是惹足了厌烦了。

安氏被说到这个程度,也坐不住了,面色不大好地起身,转身走了。

李氏幽幽道:“有些人啊,啧,咱们这些人是要脸面,有些可不要。”

宋知欢怀揣着看好戏地心情一转头,果然见安氏身形一顿,从侧面甚至能看到她狠狠地咬了咬牙。

门帘子中的横木打在门槛上发出一声闷响,宋知欢摇头轻笑两声,对李氏道:“你这一张嘴可是真是无人可以匹及了。”

李氏正慢条斯理地放下粥碗,端起茶碗慢慢饮了口茶水,闻言轻嗤一声,“对她这样的人,再有礼数都是够用的,就得干脆利落地怼她!”

“你真是扬州人吗?”宋知欢疑惑,“你这东北话和火爆脾气实在是溜得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氏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没法子啊,家母北人出身,满扬州城的贵妇闺秀都不敢触她的眉头。”

宋知欢于是了然,神秘一笑,开始感叹人类美丽的语言学习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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