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随意喝了一口,便将茶碗推开,茶碗里有淡淡的药味。
捧茶的人熟练地将茶碗放在温水煲里,默默坐在一侧,黑暗里一双眸子黑白分明。
三年了,每夜这个时辰他总是会醒来,从无改变。
她知道,这是当初炸陵的时辰。
三声炸响,炸破的不仅是大燕命脉所系的至高皇陵,也是这个男人这一生所有的希望和寄托。
从此他永陷痛苦自责炼狱,生生死死,不得解脱。
他不惜为天下所指,他不惜毁自己一脉祖坟,他不惜倾覆这世间伦理承受这人间苛责,只为求得她一线生机,到头来天公弄人,他竟成亲手置她死地凶手,皇陵层层垮塌,断绝她的生机,也断绝了他心底最后一丝星火。
他从此落了这夜梦而醒的习惯,落了这心口绞痛的毛病,长达一年的缠绵病榻,日日夜夜的自我折磨,即使最后他为责任为报仇不得不勉力站起,但戕心自责永无止境,他看见属于她的东西都会立即发病,冷汗涔涔,她屡次要撤掉这些东西,他却坚持不肯,他喃喃说——不能忘却,他要赎罪。
赎罪……何罪之有?
戚真思按住心口,自嘲地笑了笑——神经了,好像心绞痛也会传染?
知道他将无眠,她将枕头垫在他身后,给他拿来军报,点起灯,手指触及他的背脊,心中微微一痛——他瘦了许多,还在一直瘦下去。
这几年她一直贴身照顾他,亲密不避行迹。她无心避,而他缠绵病榻也管不到这些,以至于当他基本痊愈后,朝臣们开始动起心思,说皇后病重多年无育,连影子都瞅不见,求立戚真思为贵妃。
接到奏章那一刻他瞠目苦笑,当即唤她前来,群臣愕然,见她坦然而来,瞥一眼那奏章,随手一抛,扔到了香炉里。
大不韪的举动,他却笑了。
她背对他难得的笑容,一字字道:“戚真思昔年立誓,对陛下生死相随,但永不涉男女情爱,诸位大人,从此后不必庸人自扰。”群臣刚刚怅然若失叹息,她又道,“戚真思为誓所困,做不得陛下妃妾,却因为生性奇妒,也见不得陛下另纳妃妾,诸位大人如果有自家女儿孙女妹妹姨妈欲待自荐,请务必从今日起勤练武功,以备入宫后,随时防备真思妒火冲头神智失控,出手误杀。”
似是玩笑,却绝非玩笑,朝堂之上杀气凛冽,群臣瞠目结舌——古往今来,就没见有人在朝堂之上说出这种话来,公然威胁,不嫁人却又不给人娶,世上有这么霸道的人?
偏偏这霸道的人,是陛下第一宠信,在朝堂上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竟然还得陛下微笑赞许。
群臣凛然,从此无人再提立妃一事。
而她“毒妇妒妇”之名也传遍朝中内外。
戚真思微微苦笑,名声再差又如何?这一生终究是不打算嫁了,便为他们,抛了这浮名如许又如何?
人但有能为他人所用,总还不算太差。
“天快亮了。”她淡淡看向西北方向,那里,大庆和西鄂联军,死死围住了这座山谷。
五丈营地形特殊,形如漏斗,飞鸟难渡,是尧国边境最险之地,出口只在西北处,现在那里,被敌军困住。
而他只有护卫三千,面对敌人十万大军,看起来已经是死局。
“如果不出意外,天亮之后,他们会发起总攻。”纳兰述淡淡笑,“南境边军已经日夜兼程往五丈营而来,他们不敢等下去。”
“你确定沈梦沉在军中?”
“应该在,这种审慎阴毒风格,实在有他的手笔。”纳兰述轻轻揉着眉心,“但也不排除主战将领一直在贯彻他的命令。”
“你何必……”
戚真思一句话没说出来,说出来也知道他不会听。
何必如此冒险?何必以身为饵?何必这般心急?
所谓皇帝视察南境,所谓中伏被困,所谓危机一线,说到底,只不过是这个男人不惜悍然以自身为饵,引生死大敌决战边境,想要将这一生恩怨就此了结罢了!
这个计划,群臣是不知道的,群臣真的以为他们的皇帝被困五丈营,纳兰述将保密计划做得很好,只有戚真思等寥寥数名亲信知道真相。
江山作注,如此疯狂!
戚真思轻轻叹息。
三年来纳兰述除了第一年重病之外,之后便好像恢复如常,唯有她知道,自我痛恨的火焰日复一日在他生命里燃烧,一日无休,他是如此沉静,沉静地主持朝务,沉静地平定内乱,沉静地掌控局势,沉静地积蓄力量,用最铁血最杀戮的手腕,强势压下国内一切蠢动的反抗势力。
然而那不过是因为责任未成而已。
他为了自身的背负,煎熬到了今天,这样长久苦痛绝望的折磨,三年已经到了极限。
沈梦沉这几年也在一直积蓄力量,几次被纳兰述引诱而不出,似乎也在等待一个时机,而纳兰述,已经等不得了。
他认为纳兰君让已经和君珂一起死在皇陵之下,大燕之仇也算报了,他唯一的仇人就剩下了沈梦沉,他要在离开之前,先除掉他!
杀了沈梦沉,若他不死,他就去皇陵山下的墓园长住,实现当初伴她一生的诺言。
至于尧国皇位?谁爱操心谁操心去。
戚真思将军报整理好,微微出神,她了解纳兰述,他从来就不是热衷权位的人,若他热衷,根本没有纳兰迁上位的机会,也就没有后来冀北成王府的一系列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