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牛看了他们一眼,好像在看外星人,随即堆着笑脸道:“老板别开玩笑。”
雷猛还想说点什么,党爱国以眼神制止了他,带着两人出了火车站,跳上一辆有轨电车。
“这年头坐头等舱的人怎么可能找黄牛买票。”党爱国解释道,“黄牛只能搞到三等车厢的票子,达官贵人的生意,轮不到他们做。”
“那我们怎么买票?”恍然大悟的雷猛问道。
“我们在朱雀饭店住一晚,饭店会帮我们买的,头等车票外加睡车票。”党爱国自信满满,俨然是一位民国通。
1948年的近江主城区,其实和2018年变化不大,只是规模小了许多,朱雀饭店只有孤零零一座旧楼,但这时候还不怎么显旧,在四周的低矮楼房映衬下,格外气派恢弘。
三人来到饭店门口,小厮很有眼色的帮他们拉开门,顺利办理了入住手续后,党爱国找到大堂经理,给了他几张美钞,搞定了明天的火车票。
“今天还有些时间,我想去看看我的老师,邵教授。”安排完一切,党爱国对刘彦直和雷猛说道,“你们怎么样,是跟我一起,还是自由活动?”
“邵教授今年才多大啊?”刘彦直问道。
“六七岁吧。”党爱国道,“还不懂事呢。”
第二十五章 往事如风
刘彦直表示愿意和党教授一同前往,他这样一说,原本打算单独出去找点乐子的雷猛也只得放弃自己的计划,陪党爱国去看望老师。
“看不出来你们倒也是尊师重道的人。”党爱国轻笑,“那就陪我同去,拜见一下江东大学的创始人,光绪朝的进士,同盟会元老,江东文坛泰斗,学界领袖,邵秋铭老先生,老爷子点拨你们一言半语,够你们一辈子受用的。”
刘彦直和雷猛都一本正经的点头。
党爱国叹了口气道:“算起来,邵老先生的阳寿没几天了。”
刘彦直说:“我知道,这老爷子很有骨气,拒绝吃美国面粉,活活饿死的。”
党爱国摆摆手:“那都是我党的宣传,邵老先生是得了肝癌病死的,没错,他们家是不吃美国面粉,但是也不至于穷的吃不上饭,买国产食品的钱总有,我记得邵校长的回忆录上写,年幼时,陈子锟来家探望爷爷,带了一百斤南泰产的小米,家里喝了好几天小米稀饭。”
刘彦直若有所思的点头,这就是所谓的气节啊,民国时代的大师们的清高气节。
时间有限,说走就走,三人把行李放在客房中,下楼让酒店给安排一辆出租车,这年头能坐得起出租车的人绝非等闲之辈,因为整个城市的汽车保有量也就是三位数,除了政府机关,军警宪特,就是达官贵人,用作商业用途的出租车,全近江不过十几辆而已,费用以美元计算,平头百姓想都不敢想,出行最多打个三轮车。
不大工夫,一辆锃亮的雪佛兰轿车来到朱雀饭店门口,司机穿着制服,戴着白手套,下车拉开车门,党爱国和雷猛坐在后排,刘彦直坐副驾驶位置,不经意间他的衣襟内露出勃朗宁fn1935的枪柄,司机看见,不动声色,这年头带枪的人多了去了,总之是惹不起就对了。
党爱国将一张纸条递给司机,上面写了邵教授的家庭住址,如果他们自己找上门去势必浪费时间,还不如打辆车来的方便。
司机驾驶着雪佛兰大轿车,在中央大街上慢腾腾的开着,年底了,到处都在忙,办年货,讨债,躲债,市民们在米铺前排队,学生们打着横幅,在省府前街示威,高声喊着反内战,反饥饿的口号,头顶美式钢盔,肩背中正式步枪的哨兵,面无表情的看着学生们,天上纷纷扬扬落下雪来,一股风雨飘扬的氛围弥漫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
“民不聊生啊。”刘彦直叹了一句,司机目视前方,接口道:“米又涨价了。”
“一个月工资能买多少米?”刘彦直问道。
司机扭头看看他,很是疑惑,这人怎么会问出如此幼稚的问题,法币贬值到了何等地步他不知道?金圆券比法币还不堪用,每月工资多的用担子挑,进口美国道林纸精美印刷出来的钞票,面值还不如纸张本身值钱,他们这种有路子的人还好说,那些普通职员,简直就是在饿死的边缘徘徊。
“反正吃不饱饭。”司机答道,他尽量少说话,免得招惹这几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搞不好他们是南京来的特务,来找陈大帅茬的狗特务。
党爱国在后排说:“司机师傅,找个店停一下,我买些糕点,奶粉之类的东西。”
“是,先生。”出租车司机对这种高档商店了如指掌,他径直驾车来到中央大街的先施百货,这家店和上海大马路的先施百货是连锁店,五层的大楼房,一楼临街全是玻璃窗,窗内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有缀满电灯泡的圣诞树,有美国进口的火车模型,连同微缩的轨道、布景,售价一百美金,窗外几个穷人家的孩子眼巴巴的看着小火车喷着白烟欢快的跑着,鼻涕滴下来都忘了擦。
汽车停在百货公司大门口,司机忙不迭的下车,帮后座上的贵宾拉开车门,恭恭敬敬送他们下车,还跑过去拉开商店的大门,党爱国点点头,雷猛掏出一枚银元丢过去,司机凌空抓住银元,等客人们进了大门,这才吹口气,放在耳畔听了听,嗡嗡的,货真价实的袁大头。
客人给小费都这么阔绰,出手一枚大洋,这得多厚的家底子啊,司机感慨道。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批银元都是穿越站自己铸造的,用的是电脑设计的模具,自然做旧,用料是95%的纯银加上一些铜,足足的27克,现代白银已经沦为工业金属,每克不过几元钱而已,所以成本很低,花的起。
党爱国一行人进了商场,顿时感到扑面而来的温暖,耳畔响着美国爵士乐,穿貂皮的大亨挎着妖艳的女人在柜台前选购着奢侈品,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大兵,胳膊上一样挎着中国女人,他们笔挺的制服,高高在上的眼神,都让刘彦直感受到弱者小民的屈辱。
“我想找茬揍人。”刘彦直道,“拳头痒痒。”
“你忍着点吧。”党爱国冷冷道,“别看不惯,都这样,五十年代的旅大,老毛子一个德行。”
小不忍则乱大谋,刘彦直终于还是没出手,他们在食品柜台前驻足,指名要买国产食品,这可把店员愁得不轻,千娇百媚的女店员操着一口南京腔的国语道:“先生,美国货不好么,质量好,价格也不高。”
这货不假,二战结束后,大量美军剩余物资涌入中国,价廉物美,瞬间击垮了民族工业,这个年代,欧洲还是一片瓦砾堆,亚洲国家也是百废待兴,市场上唯有美国货一枝独秀,想支持国货都难。
最终店员还是帮他们找到了两罐国产的擒雕牌炼乳,光有炼乳还拿不出手,党爱国又买了一些燕窝,两根老山参,都是滋补的东西,临走时看到有水果糖卖,又称了五斤,用草纸包起来,扎上绳子拎着。
买这些东西,不过花了二十美元而已,实际上商场内没人使用金圆券付账,那玩意不值钱,买一块糖都得拿一捆钞票,太麻烦,大家都使用美钞或者银元,至于政府宣称的私人持有外汇黄金白银是犯罪行为,大家只当是笑话。
买好了东西,三人走出商场,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对面中央银行的大理石台阶下,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纹丝不动,大概已经冻死了。
党爱国叹口气,钻进了汽车。
三分钟后,汽车来到了邵府门前,四十年代末期的近江市区很小,邵府就在盐务街上,距离先施百货走路也不过是五分钟的事儿。
邵家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院子极其敞亮,外面看是中式大宅子,但是里面还建有欧式的小楼,门房看到有坐汽车的客人来访,恭恭敬敬出来询问,党爱国拿出名片,让门房递进去。
片刻后,门房将三位客人请进门,邵家的大少爷,邵秋铭的长子邵林接待了他们,分宾主落座,在客厅奉茶。
党爱国的名片上印的是药品进口商,邵林以礼相待,但明显有些心不在蔫。
“邵先生,我是受人之托前来探望老校长的。”党爱国道,“江大1925届化学系毕业生萧儒风。”
这个名字当然不是党爱国杜撰的,实际上萧儒风不但是邵秋铭的得意门生,还是邵林的好友,不过此人后来留学美国,还入了美国籍,摇身一变成了美籍华人科学家,解放后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回国报效我党,而是继续留在美国,为资本主义服务,邵林为此还写了一封声色俱厉的绝交信发表在近江日报上哩。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至少在1948年,邵林心中对萧儒风还是蛮有感情的,他的兴趣顿时上来了,不停打听萧儒风在美国的状况,顺便问问华盛顿当局对中国局势的态度。
党爱国侃侃而谈,随便说了一通,以他领先七十年的文化知识,忽悠邵林不成问题。
“我想代萧兄看望一下老校长,也好了却他的心愿,不知道……”党爱国道。
邵林思忖片刻,起身道:“党兄随我来。”
两人进了后宅,隔着正房东屋的玻璃看了一眼,邵老校长昏睡不起,尚在病中。
“党兄,不是我不让您见,实在是病入膏肓啊。”邵林低头叹气,“中医西医都看了,是肝上生了恶性肿瘤,绝症,老爷子一辈子爱喝酒,硬是喝出来的病啊。”
党爱国也叹口气,拍拍邵林的肩膀,两人往前面走,忽见一瘦瘦的小男孩站在厢房门口,眨着眼睛看着客人。
“这孩子,叫人。”邵林道。
那孩子一鞠躬:“先生您好。”
党爱国摘下礼貌回礼:“你好,小世兄。”
邵林道:“这是犬子,大号文渊,今年七岁。”
党爱国心中暗暗喊了一声老师你好。
小孩怕生,回屋去了,党爱国继续回到前厅和邵林叙话,不知不觉就谈到了政局,邵林香烟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痛骂国民党蒋介石当局腐败不堪,无能昏庸。
“邵兄,您看中国还有救么?”党爱国道,又递上一支好彩香烟,别看邵林痛骂美国人,痛恨美国货垄断中国市场,打压民族经济,但是对美国香烟却是网开一面,来者不拒。
“能救中国者,唯共产党尔。”邵林吐出一口烟,言之凿凿道。
“听说他们嘴上说的不错。”党爱国轻描淡写道,“保不齐这只是统战工作需要,把你们这些社会贤达,民主人士骗住,等政权在手,翻脸不认人。”
“党兄这样说就不对了。”邵林勃然色变,“共产党人一言九鼎,建国后建立民主协商制度,我们这些人都是要参政议政的,他们绝对不会像国民党那样搞独裁,搞一党独大,我可以用性命和你担保。”
党爱国跨越七十年时光,不是来吵架的,他淡淡一笑道:“但愿吧,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告辞了。”
本来邵林还想留客人用饭的,但是刚才的一番对话让他心里不大舒坦,所以就没出言挽留,但是客人送的礼物还是收下的,送他们出了大门,上了汽车,目送雪佛兰远去,这才回府。
汽车上,刘彦直回头问:“后来这位爷当了政协委员吧?”
党爱国摇摇头:“不,1951年镇反就被枪毙了。”
第二十六章 夜闯帅府
一阵无言的沉默,邵林慷慨激昂的话语犹在耳边,这样一位仁人志士,怎么会在建国伊始就被镇反了呢,刘彦直和雷猛都搞不懂,或许,这就是政治吧。
司机听不懂他们的话,即使听明白也会装糊涂,继续老老实实开车。
“四处转转吧。”党爱国吩咐道,既来之则安之,看看七十年前的雪中近江,徜徉在历史长河中,别有一番韵味在心头。
雪佛兰大轿车载着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客人行驶在雪花纷纷扬扬的中央大街上,十字街头的孙文塑像在向大家招手,冬天黑的早,六点多就是黄昏,街上行人稀少起来,连示威的学生都收了家伙事回学校去了。
中央大街是近江市最宽阔的马路和最繁华的所在,除却这里,城市的大部分区域都是低矮的平房,远远望过去,是一片覆盖着白雪的灰色,寻常陋巷内,几茎枯草在屋檐上努力的生长着,如同这饱经磨难的国家里,艰难生活着的人们。
汽车在雪中缓慢前行,前方是一条景色雅致的道路,路两边种植着枫树,树荫后是错落有致的小别墅,只是路口堆着的沙包和黑漆漆的重机枪大煞风景,这儿就是枫林路,昔日江东王陈子锟和他的部将们居住的地方。
哨兵远远地举手示意,这儿禁止通行,司机赶紧调头,忽然后面来了一个小型的车队,打头是辆道奇十轮卡,车头上架着bar轻机枪,满满一车戴钢盔的兵,挎着美式的汤姆生冲锋枪和m1卡宾枪,杀气腾腾的,后面跟着两辆吉普车和两辆黑亮的轿车,轿车窗内挂着白色的帘子,不知道哪位高官坐在里面。
“是大帅的车队。”司机说道,他有些害怕,民用车辆在枫林路口调头,万一被卫队误认为是刺客就麻烦了,机关枪子弹可不长眼睛。
车内三双眼睛都盯住了那两辆大轿车,说来也巧,其中一辆车的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张英武而睿智的中年人面孔,绿色呢子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领子上缀着金色梅花,肩膀上缀着三颗金星,虽然是惊鸿一瞥,但那股摄人的气度却难以忘怀。
“是他。”党爱国说,随即吩咐司机,“走吧,去别的地方。”
近江城就这么大,逛逛中央大街,阅江楼,淮江铁桥,基本上就没什么可看的了,眼瞅着天越来越黑,司机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句:“先生,快要宵禁了,您是回去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
戡乱期间,很多城市执行宵禁,没有通行证夜间外出者,是要被警察和宪兵抓的,这几位爷分明是有身份的主儿,或许不怕这个,但没想到的是,坐在后座那位先生叹口气说:“回饭店吧。”
回到朱雀饭店,三人在二楼餐厅用饭,点的西餐,牛排加罗宋汤,陈子锟手底下有一支白俄雇佣军,他们的家属将俄国式西餐带到了近江,朱雀饭店的西菜厨子都是白俄手把手教出来的,绝对的地道。
只是外面老百姓吃不上饭,满街饿殍,高级大饭店内却斛筹交错,灯红酒绿,美味佳肴,轻歌曼舞,其中不乏穿军装的美国军官,这顿饭吃的有些憋屈。
“晚上哪也别去,不要节外生枝。”党爱国拿洁白的餐巾擦擦嘴说道,现在是1948年的年底,淮海战役打完之后,国共胜负已分,江东的和平解放迫在眉睫,这个紧要关头,双方特工间谍在近江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作为外来者,他们没必要去趟浑水。
刘彦直的小心思被说破了,有些不好意思,他是想夜里出去转悠一下的,揍几个美国兵什么的,现在看来是没戏了。
“我就想去见义勇为一下,兵荒马乱的,坏人多。”刘彦直解释道。
“陈子锟治下的近江,治安还是不错的,用不着你出手。”党爱国笑了笑,满眼的神往,“我读博士的时候,看过不少解密档案,当年美国情报机关是有计划在美龄号上装定时炸弹,把蒋介石炸死,扶陈子锟做中华民国的总统的,他比什么孙科、李宗仁、胡适之之流都更加合适做这个位子。”
“为什么?”刘彦直不解。
“有时间的话,读一读邵教授写的《陈子锟大传》吧。”党爱国道,“他是真正的无双国士,可惜生错了年代,早生三百年,就没满清什么事儿了。”
刘彦直点头:“好,回去就看。”
党爱国看看手表:“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了,明早还要赶火车呢。”
雷猛道:“教授,现在才几点啊,房间里又没有电视,又没有wifi,您就给我们唠唠嗑吧,科普一下历史知识什么的。”
党爱国想了想,答应了:“好吧,我就给你们讲讲陈子锟的四位如花美眷,他是大军阀,人又长得帅,所以娶了好几房太太,解放前虽然允许纳妾,而且不限数量,但是正妻只能有一位,可咱们这位陈大帅,对老婆一视同仁,没有正妻和妾室之分,他第一个明媒正娶的老婆叫姚依蕾,是北洋交通部次长家的千金,第二个老婆,是名镇上海滩花界的书寓先生鉴冰,第三个老婆,是武林侠女夏小青,第四个老婆是北大才女林文静,另外又有一位柔情似水的女秘书刘婷,不过老婆虽多,子嗣不旺,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另外又收养了一个儿子……”
雷猛道:“加上女秘书才五个啊,人家别的军阀,至少都是十几房姨太太什么的,这个陈大帅还挺会过日子的,知道节省。”
党爱国道:“你懂什么,人家陈大帅外面的红颜知己可不少,有据可查的就有唐嫣唐瑛姐妹花,纽约时报记者凯瑟琳·斯坦利,还有……”他看看四周,其他桌子的客人们都在闲聊,没人注意到这边。
“老陈和宋美龄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党爱国低声道,“这是邵教授考证出来的,我也不能确定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