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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秦璟在桓府停留半日,同桓温畅谈南北两地局势。提到氐人同慕容鲜卑起兵,彼此却产生不同看法。

桓温同郗超均认为战况会陷入胶着,若是分出胜负,慕容鲜卑兵力占优,赢面应该稍大。

秦璟则不然。

“慕容氏兵力虽盛却是君臣不和,内忧未绝外患又至,未必能胜过氐人。苻坚素有雄才,更兼野心勃勃,有统一北方之志。今得谋士相助,以陕城之事为端由,未必不能一战而胜。”

三人论战至傍晚,不时能听到桓大司马的朗笑。

天色将暗,雨势不见半点减小。桓温欲设宴款待,被秦璟婉言谢绝。

“使君好意心领。”

“如此也罢。”

桓大司马颇为惋惜,却不好强硬留人。亲自将秦璟送出府门,目送牛车消失在雨幕之后,对郗超叹道:“秦氏子才高识广,拔群出萃,可惜身在北地,不能为我所用。”

“使君此言差矣。”郗超笑道,“如非秦氏扎根北方,使君今日焉能发此感慨?”

桓温顿了一下,旋即失笑。

“是我想差了。”

“使君,仆有一言。”郗超正色道,“小公子有高才,使君如不用,须得当机立断。”

“此事我自有计较,景兴无需多言。”

长袖甩过身侧,桓温大步走进回廊。

郗超跟在他的身后,想起教导桓容时的种种,禁不住摇头。身为桓温谋士,凡事自当为桓大司马考虑。哪怕爱惜桓容之才,一旦利益发生冲突,依旧会毫不迟疑的向他下死手。

无关良心对错,仅在于个人立场。

当夜,郗超宿于桓府。隔日与桓大司马同车出城,往城外大营点兵,准备启程返回姑孰。

秦璟回到住处,再次放飞北来的苍鹰,一条绢布系在苍鹰腿上,短短的七个字,道明他对桓温的观感。

“南郡公当世奸雄。”

翻译过来,可以与之结交,但不能深交,更不能推心置腹。

思及三人论战,秦璟不禁摇头。

他未必赞同谢氏叔侄的某些观念,却不妨碍彼此“做朋友”。换成桓大司马,不被视作棋子已是大善,遑论其他。有此人在,阿父欲同晋室合兵,一统南北的谋略终不可能。

总而言之,桓大司马对秦璟的印象不错,后者却对前者持保留意见。

见面不如闻名,概莫如是。

任命桓容为盐渎县县令的圣旨已下,南康公主亲自为儿子打点行装。

“盐渎县近海,不知瓜儿能否适应。”

李夫人帮着南康公主清点簿册,划出随桓容赴任的婢仆,逐一指给南康公主看。

“这两人籍贯广陵郡,正好给郎君带上。”

“善!”

圈定出大致名单,南康公主接过簿册,令人抄录一份给桓容送去。

“仔细看看郎君身边还缺什么。”想起会稽时差点出的漏子,南康公主又补充一句,“跟随的婢仆仔细看好,绝不能再有会稽之事!”

“诺!”

桓容十岁往会稽求学,拜在周氏大儒门下。

起初一切都好,送回建康的多是好消息,其中便有周氏大儒对桓容的评语。

到第三年,突然有健仆从会稽赶回,车上还绑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婢女。样貌只能算是清秀,一双眸子却生得极好,笑起来妩媚至极,能酥了人的骨头。

得知婢女被送归的原因,南康公主当即大怒,将婢女一家罚成田奴。自此严查桓容身边,不许再有此类心思的婢仆出现。

“盐渎县离建康两、三百里,消息来回也要几日。”南康公主捏了捏额心,语气中透出疲惫,“我真是不放心。”

李夫人放下簿册,移到南康公主身边,轻轻按压着公主的额际。

婢仆放轻脚步退出门外,李夫人缓缓低下头,凑到南康公主耳边,柔声道:“阿姊放心,待到郎君立稳脚跟,能撑起家门,我会亲手为夫主调一炉香。”

南康公主闭上双眼,拍了拍李夫人的手背。

室内温香袅袅,良久静谧无声。

知道亲娘又给自己送东西,送的还是大活人,桓容无语半晌,到底接过簿册。

小童抱着三卷竹简走进内室,额头和鼻尖都沾着灰尘,脸上却带着大大的笑容。

“郎君,这些竹简都带着?”

“恩,都带着。”

桓容拿起一卷,确认系绳完好,内部也没有虫蛀的迹象,道:“阿母送来的书简分箱装好,全部带去徐州。从会稽运回的分拣开,原是库房的送回去,余下一起带走。”

“诺!”

“谢掾送的竹简另外装箱,我随身带着。”话到这里,桓容又取出秦璟送的李斯真迹,道,“这卷单独放着,用绢布包好。”

“诺!”

小童顾不得擦去灰尘,寻来一只木箱,当着桓容将竹简收拢。

想起南康公主的交代,桓容开口问道:“阿谷在哪?”

“在侧室。”小童道。

“殿下又送来一箱金,李夫人送来一套玉器,都需放置妥当。”

桓容点点头,让小童去侧室告知阿谷,东西收拾完后来见他。

“诺。”

小童退出内室,以为桓容另外有事吩咐,并没有多想。话传到之后继续忙活,小山般的书堆,足够他和几个婢仆整理到半夜。

金银玉器清点完毕,阿谷盯着婢仆关箱落锁,钥匙全部收齐。这才合上房门,略微整理衣裙,拍掉袖口的飞尘,转身走进内室。

夜色将深,桓容独自坐在榻旁,面前是半摊开的竹简。

夜雨淅淅沥沥砸落,冷风卷过窗外,灯光晕黄摇曳,将落在墙上的影子不断拉长。

阿谷突然感到喉咙发紧。

伺候桓容这段时日,她见过桓容许多样子,自认对小公子十分了解。可面前这个少年让她陌生,比当日打上庾府时的气势更为可怕。

“阿谷。”

“奴在。”

“你从何时跟随阿母?”

“回郎君,奴自十岁便伺候殿下。之后随殿下入桓府,”阿谷小心道,“至今已有四十载。”

“这么久了啊。”桓容转过头,眉尾轻挑,双眸湛亮,“阿母对你可好?”

阿谷隐隐觉得不对,仍是继续道:“殿下对奴极好。”

“果真?”

“奴不敢有半句虚言。奴少时台城曾遇兵祸,得殿下相护才保住性命。”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明白了。”

桓容蹙紧眉心,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如一记重锤砸到阿谷头顶。

“你口口声声说阿母对你好,为何又要背叛阿母?”

“郎君,奴不敢,奴没有!”

阿谷跪在地上,脸色一片煞白。

“没有吗?”

桓容起身走到阿谷面前,俯视半晌,摇头道:“当日阿兄同我在廊下说话,身边只有你和阿楠。阿兄说的话,阿父为何会一清二楚?”

阿谷张张嘴,喉咙间发出一声单音。

“我不了解你,却知道阿楠。”

“阿父回府之后,你时常会借口离开。之前我没有多想,以为你是去见阿母。结果,”桓容顿了顿,声音愈发显得低沉,“阿父唤我当日你在哪里?为何如此凑巧,偏偏当时不在?”

“我想了很久,不愿意相信。可是事情经不起推敲,人也经不起观察。阿谷,阿母对你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为何你要给阿父送信?”

阿谷伏在地上,浑身颤抖,想要争辩却是无言可辩。

桓容回到矮榻旁,弯腰拨亮三足灯。

“如果阿父没有调走健仆,我不会这么快发现。”桓容坐到蒲团上,束发的帛巾微松,乌丝如雨瀑垂落肩后。

“新来的健仆我不熟悉,阿楠不熟悉,其他婢仆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你偏偏和其中两三人颇为熟稔。”

哪怕没有当面说话,神态间却做不得假。新来的健仆浑身煞气,小童和婢仆都要绕着走,便是阿麦都不愿当面。

破绽实在太多,想忽视都难,

桓容收起竹简,手指擦过光滑的边缘,问道:“我想知道,阿父究竟许了你什么。”

“奴、奴有一侄现在姑孰。”

“阿母知道吗?”

“殿下不知。”阿谷面如死灰,道,“奴大父有两子,早年失散。奴父仅有奴一女,伯父一脉尚存一子。”

“我明白了。”

阿谷猛然间抬头,看向桓容,颤声道:“郎君,奴……”

“我说明白,不是言你无过。”桓容沉声道,“如果你将此事报于阿母,阿母岂会不护你?”

阿谷低下头,既羞且愧。

“我要一份名单。”

名单?

阿谷圆睁双眸,嘴唇颤抖。

“凡是你知道的,曾向姑孰传送消息,对阿母不忠之人,一个不漏全部说出来!”桓容一字一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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