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虽说都是长辈,论起品级其实不如太子妃——单就品级而言,太子妃只次于皇后,连四妃都不虚的。
她现在总归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妃,尽管似乎水了点——以往是没有从侧室提拔为太子妃的,她算是破例,母以子贵,全仗着腹中孩子的功劳:那是一块高贵的血肉。
都怪元祯胡编乱造的谎话,傅瑶觉得现在整个人都笼罩在苍龙的阴影之下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振作精神应付来访的诸人——现在这狭小的屋子几乎被塞满了。
昌平和元福还是一来就往侄女那儿奔,元福也罢了,本来就是小孩子,昌平却始终童心未泯,委实令人诧异。
李昭仪看了眼女儿,先前和亲的阴霾已几乎完全散去,她欣慰的朝傅瑶笑道:“你如今也算心愿得偿,不用在良娣的位分上熬了。”
傅瑶挂着一脸虚情假意的笑,“正是呢,我自己都不曾想到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高贵妃用扇子遮着脸,娇媚地朝这边看来,“到底是太子妃的运气好,做梦都与别人不一般些,本宫听说过梦见蛇虫鼠蚁的,梦见飞禽走兽的,就没听说梦见龙的。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见都没见到的东西,究竟长什么模样?本宫实在很好奇。”
张德妃笑道,“是啊,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宫也很想知道。”
傅瑶无法,只得按照元祯构建的蓝本开始讲述,“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
高贵妃打断她,“上月几时下过雨?”
尽管知道她是故意抠细节,傅瑶好在提前做足了准备,她镇定说道:“娘娘莫非忘了?上月十三刚下过一场暴雨。”
高贵妃点了点头,一声不吭。
傅瑶继续描绘,“因屋里有些闷,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朦胧里见到窗外金光一闪,仿佛有什么东西撕破窗纸,一个黑影跃到床上来,我当时十分难受,仿佛整个身子都被定住似的,费力睁开眼皮,就看到面前一个硕大的龙头对着我,身上的青鳞有铜钱那般大,摸上去冰冷坚硬,一双眼睛犹如幽深的寒潭,看着就令我喘不过气来……”
她描摹得绘声绘色,众人都听得毛骨悚然,一个个屏气凝神。
元福手里握着一只布老虎,逗弄满地爬的皎皎——皎皎现在已经很会爬了——闻言脆生生的抬头,“傅姐姐,那苍龙有多大,有十丈长吗?”
昌平嗤道:“怎么可能有那么大,那屋子都得压塌了。”
高贵妃轻轻笑道:“太子妃,你这梦是不是太夸张了?鳞片有铜钱那么大,龙眼是否得大似灯笼,照这般,一个龙头就把床铺塞满了,如何还能伏在你身上?”
这群人有毛病吧,跟神话叫什么劲?傅瑶心中暗恼,还是做出镇定模样:“可惜那是梦中,待我醒来时,苍龙已经不见了,窗外电闪雷鸣依旧,窗纸也完好无损,我摸了摸身上,发现出了一身细汗,床铺也湿了……”
用细节来加强真实感,这是一条很有用的守则。
高贵妃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太子妃方才描绘的,倒很像民间传闻的‘鬼压床’,太子妃果然确定,卧在你腹上的是一条苍龙,而非什么游魂野鬼吗?”
昌平抢着了卖弄的机会,“贵妃娘娘这话差了,皇宫内廷有神明镇守,哪里来的鬼怪?若说是人压在身上还差不多。”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都恍然大悟:怪道说什么压住身体不能动弹,还说什么出了一身的汗,床铺也湿了——太子不就是真龙之子么?看来那条苍龙,就是太子的精魂所化。
大家都是有过经验的过来人,一时间,看向傅瑶的眼色都变得暧昧古怪起来。
李昭仪面色微红,轻轻咳道:“昌平,别胡说。”
昌平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说什么了?”
至此,饶是高贵妃手段老辣,也没法再诘问下去——怎么说她也是名门之后,这种话题真是羞死人了。
傅瑶庆幸自己得救,尽管是被一个隐晦的黄色笑话所救,这一点想想还有点丢人呢。
皎皎玩累了,蹒跚的向傅瑶这边爬来,要人抱抱。秋娘忙将她搂起来,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灰,小婴孩在半空中挥舞着手脚,一双眼睛定定的向傅瑶看来。
她认得人呢。
傅瑶露出微笑,尽管没有伸手接过来——宫里迷信孕妇不可抱孩子,她虽然不信这些,还是留神点好,免得旁人絮叨。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与皎皎交汇,仿佛有一种默契似的,皎皎眨了眨眼皮,向这边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她的肚子。
这小女娃仿佛什么都懂。
傅瑶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化了,笑容愈发灿烂明媚。生命中最快活的一刹就在于此罢,真好,她感到难得的恬淡和满足,此时真是样样都得圆满,只要再加上那个人——
她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第66章 昌宁
进来的人却是赵皇后。
不得不说, 皇后的气场还是挺强的, 一见到那身凤袍的衣角, 众妃立刻变得屏气凝神, 连昌平和元福也收敛了笑意。
众人俱俯下身请安。
赵皇后淡淡说道:“都散了吧, 这么多人聚在此处, 太子妃也不便静养。”
众人只得告退,昌平也拉着元福的手, 恋恋不舍地望了皎皎一眼,蹑手蹑脚的窜出去。
傅瑶意识到赵皇后想与自己单独谈谈,就好像上学时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一样, 她顿时起了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正待假意客套一番,就听赵皇后开门见山说道:“本宫清楚,所谓苍龙入梦, 不过是你设下的诡计……”
这是一下子就给她定罪呢。傅瑶讪讪笑道:“娘娘……”
赵皇后冷冷看了她一眼, “你不必急着为自己分辩,将此事推脱到太子身上。本宫知道,即便是太子的主意,其中也少不了你挑唆的缘故。”
傅瑶还能说什么呢?赵皇后将自私妇人的秉性体现的淋漓尽致, 在她这位婆婆眼中, 媳妇做什么都是错的——可见即便贵为皇后,比起乡野村妇的境界也高不了多少。
“本宫懒得去深究此事是真是假,既然皇帝与太子都已经同意,本宫这个皇后也只能接受。只是你须记着,这后宫的路并非好走, 即便你当上太子妃,以后的日子未见得比现在容易。”赵皇后紧紧盯着她,言语里似乎并非恫吓,而是劝诫。
傅瑶并没被这话吓着,以后的难处当然只多不少,但若试都不试就放弃,未免太显悲观。
她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早该去自尽了,何必蝇营狗苟活着。
傅瑶盈盈一笑,“母后放心,有您做榜样,臣妾一定会将太子妃的位置坐好,绝不给您丢人就是。”
连赵皇后这样的智商都能坐稳中宫之位,她不觉得自己比赵皇后差多少。
赵皇后听不出她的暗讽,只嗤了一声。她要说的话已经传达完毕,不打算在此多留,起身便要走人。
傅瑶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叫住她,“母后,您抱一抱皎皎吧,她也很想见见祖母呢。”
赵皇后看向乳母怀中的女婴,脸上微有动容,却还是淡漠说道:“不必了。”
尽管只是一刹,傅瑶已经注意到,赵皇后眼中隐隐有些痛楚之色——似乎她并非厌恶这个孩子,而是这孩子勾起她某种不好的回忆,可那是什么呢?
傅瑶想不明白就抛开了,她做出这样的尝试,只是想让皎皎得到祖母的一点疼爱和怜惜,现在看来只是徒然。
算了,反正赵皇后的爱也不是必需品,有她和元祯两个的照拂,皎皎一定能平安长大。
赵皇后掀帘子出去时,正赶上元祯进来,两人都愣了一愣。
元祯唤了一声“母后”,赵皇后也没理他。
元祯摸不着头脑,没脱鞋就上榻问道:“母后同你说什么了?”
傅瑶用目光谴责了一番他不得体的行为,才若无其事说道:“没什么,只说当太子妃也不容易,给我提个醒儿。”
这是实话实说,可不算挑拨离间。
元祯笑道:“怎么不容易,这位置除了你,还有人来争不成?”
傅瑶挑了挑眉,“那可说不准,你看高贵妃就想争做皇后呢,只不成功罢了。”
元祯涎皮赖脸地凑上来,“她是她,你又不会有这般烦恼。”
“此话怎讲?”
元祯随手在她额上点了点——那里有刮痧刮出的一条红印,笑道:“你又装傻,你明知道孤此生认定唯你一人了。”
“真的?”傅瑶微微垂首,仿佛有些不信。
元祯抬起她的下巴,两片唇便贴上来。傅瑶则半睁着一双水漉漉的眼迎合他。
明知做皇帝的少不了三宫六院,但只要元祯此刻的一番话真心,她暂时就还是安全的。
小孩子咂嘴的声音提醒了她,傅瑶下意识的转头,就发现皎皎睁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好奇地朝这边张望,还将手指放在嘴里吮着。
完了,真的教坏小孩子了。
秋娘似乎颇觉羞惭,只顾看着窗外,不敢窥视这边景象。
这乳母也有点傻气,不晓得将小孩子的眼捂上。
傅瑶轻轻咳了一声,“秋娘,先把皎皎抱下去喂奶吧。”
秋娘忙答应了一声,匆匆抱着孩子出去,还随手把帘子拉下来。
这时候她又很懂了。
傅瑶转过脸,元祯双目湛亮的看着她,“还继续么?”
想到元祯今后还要过十个月的苦日子,不给他一点补偿也说不过去,傅瑶犹豫着,递上微微红肿的唇,“再亲一会儿,剩下的你自己解决。”
她觉得自己像个勾引男人的坏女人,明明两人是名份上的夫妻,怎么老有一种偷情的错觉呢?
*
为了傅良娣册封太子妃一事,礼官们很是费了一番脑筋。正常的太子妃都是直接从世家女子中选定,待大婚那日直接抬入宫来的,傅瑶的顺利却完全错乱了。她进宫已经两年有余,可算作东宫的老人了,这时候冒充处子重新册婚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礼官们提出两种解决方案,一是先将太子妃送回傅家暂住,待册封那日再用辇轿接回,这个方案遭到元祯的强烈反对,据他的说法,一刻都不想同太子妃分开,礼官们听得老脸微红、心下冒汗,傅瑶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也还是听从元祯的意见——若回到傅家,保不齐大夫人三夫人又会做出许多张致,她实在不想见到那般丑态。
如此,就只剩下第二条方案了:直接在太子宫受礼,再从此出去,举行接下来的仪式。
诸事纷纷准备起来,落到傅瑶头上的差事并不多,除了尚衣局的宫人来为她量尺寸裁衣服,多数时候她还是很清闲的,只安心养胎就好。
比起怀第一胎的时候,傅瑶的经验充足多了,心态也更平和——这回没有郭丛珊之流来搅场子,她可以放心大胆。
孕期多晒太阳有助于腹中胎儿的发育,傅瑶一改往日懒散,每日里无事也多往御花园走走。她本想捎上皎皎,可是皎皎才刚刚学会站立,若要强迫她跟上自己的步伐,实在是难为了她。
傅瑶不得已而舍弃,让乳母好生教导皎皎练习走路,自己往园中来晒太阳。
倒是昌平时常来跟她作伴,像只小雀儿一般活泼且叽叽喳喳,她成日念叨着,既然傅姐姐给她添了个侄女,现在就该多一个侄儿了。
傅瑶露出促狭的笑意,“谁知道等侄儿生下来,你还在不在宫里。”
昌平先是一怔,随即便会过意来,是说她恐怕嫁人了。
她红着脸恼道:“傅姐姐你怎么也学着那起没嘴道的,我不跟你玩了。”
傅瑶笑吟吟说道:“我说的是实话,你还准备一辈子待在宫里不成?”
她收敛笑意,“赫连治虽走了,你迟早得许人家,不趁着现在选中一个,难道想等陛下再指婚下来?”
昌平嘟着嘴折下一段柳枝,“再说吧,我还小呢,虑不到那上头。”
傅瑶望着她叹息一声,都说少女情怀总是诗,这位公主却始终都是小孩儿心性,也不知今后是福是祸。
迎头一个娇嫩的嗓音唤道:“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