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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冲禹用手一摸,抹了一指头黑,原来是沾上墨了。自己也失笑,念了个清净诀,墨色便消失了。真是方便。

杨五笑道:“真人在写字?”

“计算个丹方。”冲禹道,“有个生僻的方子,不太熟,得重新计算。”

听到涉及这种专业知识又或者是职业机密,杨五就识趣的不追问了,只好奇道:“真人,你平时还洗澡吗?”

冲禹无语道:“自然要洗。”

“可一念咒,不就干净了?”

“那只是清净诀,只能除去外沾的污秽。即便不沾尘埃,人的身体自己也有杂物废物自体表排出。修炼之人身体内杂质少,可终究还是有。”

“净房里还有马桶……”杨五一双大眼眨啊眨,看着冲禹。

“我不用。”冲禹脸颊抽了抽,“我辟谷多年,早没有五谷轮回之扰。但是门里的年轻弟子还需要。他们尚不能辟谷,还需每日轮回。除非舍得口腹之欲,只服用辟谷丹。”

“那就不用吃饭了是吗?”

“正是。”

“那要是遇到灾年,有辟谷丹,可以救活许多生命。”

不过闲聊而已,话题却突然扯到这里,冲禹不由微讶,看了她一眼。换下了破破烂烂的旧衣,杨五没有穿那些繁琐的长裙,只挑了身浅青色的童子采衣。浅淡的颜色有效的淡化了皮肤黝黑的印象,整个人看上去顺眼不少。

冲禹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才发现她五官其实生得不错,只是因为实在太黑太瘦了,才让人第一眼就觉得丑,不愿去细看。

“怎的突然想到这个?”他问。

杨五沉默了一下,道:“我们那里有妖物作祟,连着旱了两年,村里好多个才出生的孩子都没能养活。我大姐也是去年给卖掉了……”

原来如此,冲禹颔首,问:“那妖物后来如何?”

“有仙长扑灭了。旱情就解了。”

“有妖物作祟,我等倒可以干预。但若纯是自然造化之力,我等修道之人,是不会干预的。”

“为何?”

“修道修道,自然要顺应天道,怎可逆天而行。”冲禹回答得理所当然。

可人类探索知识,发展技术,不就是为了逆天吗?这是价值理念的不同,杨五也不争辩,只道:“懂了。”

懂了?真的懂了吗?不过是个孩子呢。若真是懂了,有这份聪慧,却不能修炼,真是……可惜了。

一转念,才想起来自己下楼来是为着什么,冲禹不由扶额。“叫你闲扯得,竟忘了为甚唤你。来,伸出手来……”

杨五听话的伸出手,风刃擦过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颤巍巍的。冲禹取出个小瓶,那滴血珠子飘飘忽忽的就飞进了瓶中。

“真人这是要做什么?”她不动声色的问。

“计算丹方。”冲禹只留下一句,就匆匆上楼。在他身形消失之前,杨五赶着问了一句:“真人,可以去屋子外面吗?”

“可。”冲禹的声音自楼上飘下来,“别跳船就行~”

杨五莞尔。

推开门,外面一片白蒙蒙,船正自一片云中穿过。很快,脱出云汽中,便阳光刺目。在这样的高空中,甲板上温度和房中一般,也只有小小的微风吹拂。侧耳便能听到的高空中的气流呼啸,一丝也吹不到甲板上。

杨五扒着船沿,小手努力向外探出去,果然触到了一层力场。这层力场将楼船包裹保护起来,一点不受外面气流的影响。

她收回手,扒着船沿往下望。大片大片的都是绿色。河流细细的像银色的带子。也能看到一些黑色的区域,应该是有人居住生活的城镇,或者村落。

她托着腮,回想适才和冲禹的对话。

计算丹方,他说。用她的血。他回答这句话的时候,避开了她的目光。

前路……有十分不好的预感啊……

接下来几天,她就没看见冲禹的人影,猜想他可能还关在房间里计算他那丹方。她在箱子里扒拉出来一套分体的上衣和裤子,扎紧腰带,绕着甲板跑步。

这船展开第二重,看起来像是能搭乘几十人的样子,从船头到船尾绕一圈大约有二百米长。她人小腿短,正好不嫌地方小,一圈一圈的绕着跑。伙食变好了,营养跟上了,跑起步来都觉得气力长足。

唯一不好的就是太晒。船飞得高,在云层之上,阳光没有遮挡。杨五觉得自己好像更黑了,但考虑到未知的前程,比起爱美之心,她还是选择让身体更结实一点。就是逃跑,也得跑得更快一点啊。

在甲板上,风景没有遮挡。她常常跑着步,便能看到别的修士在天空飞行。有踩着长剑的,有坐轿子的,有躺在软塌上的,有骑着异兽的……交通工具各式各样。但不管脚下踩的、屁股底下坐的是什么,这些能在天上飞行的修士,看起来都是那么自在潇洒。

正跑着步,看见前面斜飞过来一个骑着大葫芦的白胡子老头。她停下来望他。老头正躺在大葫芦上,抱着个小葫芦喝酒。感觉到视线,转看过来,见是个小小女孩,便冲她笑笑。葫芦和飞舟便交叉而过,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飞去。

杨五站在船舷边,望着葫芦消失的方向。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会对自己不能修行这件事,微微的感到失落。

两个交通工具速度都不慢,眨眼那葫芦就消失在了云雾中。杨五转回头,准备接着跑,头顶却响起了冲禹的声音。

抬头一看,他推开窗子,正向下望着她:“你跑来跑去的作甚?已经够黑了,别再晒了。”

“那不行。”杨五叉着腰仰头笑道,“老不动,身体都钝了。”

念头一转,笑问道:“真人,你有没有刀?我爹说,功夫一天不练,就会搁下。我已经好几天没练刀了。”简简单单的,不仅传达了她会功夫的事,还栽到了她爹的头上。

冲禹看着她黝黑发亮的皮肤,十分糟心,随意自储物法宝中摸出一把刀扔了下去。那刀坠落到杨五头顶,便悬浮了起来。杨五跳起来,把刀抓在手里,发现是把短刀,大小正适合她用。

她咧嘴一笑:“谢谢真人。”一口雪白的牙齿,更衬得皮肤黑得不能看。

“真人,这里。”她指指自己额头,抱着刀跑掉了。

冲禹用手一抹额头,抹了一手墨。施了个清净诀,杨五已经跑到船头去了。冲禹兀自在那里糟心,碎碎念叨:“哪像个姑娘家,没见过小姑娘这么不爱美的。”

“黑成这样,小师弟那么挑剔的人,可怎么受得了。”

“说不得,还得再配些美白的药材才行。”

冲禹每日关在房间里鼓捣他的丹方,虽然没出去看,却也可用神识探知船上动静。杨五每天自己烧制一日三餐,自己收拾碗碟锅灶,白日里大部分时间要么跑步,要么练刀。

若是有个凡人高手在场,必会惊异这女娃刀法精妙。可在冲禹这等修士眼中,既无灵气亦无真力,丝毫不具有任何杀伤力。他便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这女娃作息规律,练功十分勤谨自律,生活起居全靠自己照顾自己,无事从来不来打扰他,真真是个好孩子。

杨五知道冲禹要带她去长天宗。却不知道长天宗在何方,有多远,旅途要多久。冲禹不说,她也不问。如此,船在天上飞了十来日,她晚上在甲板上观望星辰,发现行进的方向与最初有了些微的偏离。

第二日她问了冲禹。冲禹挑眉,饶有兴趣的问:“你怎么的知道的?”

“看星星的位置。”她神色的自然,“我们进山,最容易迷失方向。白天看看树冠的稀密,晚上看星星的位置。”

冲禹道:“我丹方已经计算好,眼下就近去取些药草。”

这一“就近”,就“就近”到人家皇宫里去了。

船直接悬停在人家皇宫的正殿前。杨五扒着船舷看着平日里脸上经常染上墨汁而不自知的大叔,这时候衣袂飘飘,浑身上下往外冒着仙气儿,一点不客气的在那接受一个看起来显然是人家皇帝的中年人叩拜。

一溜儿的内侍捧着匣子一样样的给冲禹过目。皇帝额头冒汗,口称“上仙”,连连请罪:“多隆草只有二十年份的,陵血果实在找不到,照上仙所说的,寻了六十年份的瑾箐花替代……”

冲禹长袖一拂,把那些匣子都收了,道:“罢了,陵血果原也不是此地所产。”说着,摸出一只玉瓶递过去。

那皇帝躬着身子亲自两手接过,两眼放光,喜不自禁的道谢:“多谢上仙赐下仙丹!”

“真人。”

“嗯?”

“你给他的是什么?治病的药?”

“不过是些养生怡气的丹药罢了,能让他多活几年。”

“……长生不老?”

冲禹失笑:“修道之人尚不能做到的事,凡人又怎么可能凭几粒丹药就得长生。”

“可他能多活。”

“也就几年罢了。”

“那也是延长了寿命,不是说不能随意干预天道吗?”

“正是。”冲禹目露赞许,道,“不能干预,所以,只是延长了寿命,不是延长了寿数。”

杨五妮儿早就发现冲禹这位真人,十分好为人师,他兴致来时,很能与你侃侃而谈。她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冲禹道:“何为寿数?凡人寿数,以百年为限。活到百岁,便是无病无痛,也会油尽灯枯而去。这便是寿数。当然,偶有一二特别之人,能活过百岁之限,那都是得天独厚,受造化钟意之人,不在此论。”

“适才说了,凡人寿数以百为限,可又有多少凡人能活到百岁的?”看杨五眼中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点点头,赞许道:“如你所想。六十耳顺,七十古稀,八十耋耄……大多凡人,或病或痛,或灾或祸,总是活不到寿数便撒手人寰了。”

“你看此国国主,体态虚胖,那是饮食过精,又沉迷女咳咳那个后宫所致。体虚肥胖,血流不畅,内火虚高。照他的情况,能活到五十岁已是造化。”

“我的丹药怡体养气,能排浊化清,调理他体内失衡的状态。他吃了,自然便就能多活几年。”

“但是,”杨五微笑,“依然活在他的寿数大限之内,所以,真人你并没有干预天道。”

皮肤黝黑,身体干瘦的丑丫头,偏有一双幽邃妙目。说话的时候,目光澄澈沉静,肩背自然挺直。冲禹不知道是否自己错觉,有那么一瞬,觉得身前和自己对坐喝茶的乡下小丫头宛如闺阁名媛。

再看时,便又是那个很乖巧话不多的乡下小丫头了,乖觉的给他斟茶。

虽然又黑又瘦的实在丑了些,却实在是个讨喜的孩子。若是能开个几窍,便是不收作弟子,也可以带回去做个安静又周到的侍女。

想到自己对她的安排,冲禹心底不由产生一丝愧疚,微微移开了目光。

又来了。不敢对视。

心理学上来说,这是人心虚下的本能反应。除非受过特别的心理训练,心理素质特别强大,否则是很难察觉并克服这种潜意识反应的。这位真人啊,到底对她有什么心虚的?

杨五垂眸,轻轻吹着手中茶盏,饮下了那一杯灵茶。

杨五内心的疑问,维持了一路。

冲禹拿到了需要的药草,修正了飞舟的航线,重新朝着长天宗的方向加速前进。他自己则缩到了一楼的丹室里,开炉炼丹。他在丹室里待了七天,试验了许多次,终于炼出了他想要的丹药。

杨五闲谈中也笑着试探问他炼的是什么丹,他神色纠结,摇头不语。对杨五却益发的和蔼起来。中间补给过两次,抬上船来更多的食物,和更多的衣服首饰。她想要吃“糖豆”便一口气给她好几瓶。杨五早问出来了,给那皇帝的其实也不过就是类似“糖豆”的丹药罢了,只不过是品相、效力更好一些的而已。

后抬上船的箱子,杨五打开看了看,却发现那些衣服都是成人尺寸,并不像是为她准备的,不知为何要放到她的房中。

从杨五的家乡算起,飞舟足足飞了一月有余,冲禹终于告诉杨五,再一日便可抵达长天宗了。

“把这个吃了。”他说。手心里是一颗血红色的丹药,闻起来不香,甚至散发着一点点刺鼻的味道,显然不是什么延年益寿的灵药。

气质出尘的男子伸着手,静静的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表情,明白表达了这是她必须遵从的命令。

这一路的和蔼,一路的亲切,一路的有问必答,终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009

“这是什么?”杨五站在符阵中,抬头问。大大的眼睛黑清幽明亮,带着孩童不该有的平静。

“稍后我一并讲给你听,你且先服下。”冲禹说。

杨五低头,默默的计算她拔刀打败冲禹并能安然从一条飞在百丈高空的船上逃跑的概率有多高——非但不高,还低得令人发指。杨五于是抬头,伸出黝黑小手,拿起那颗丹药放进了嘴里。丹药入口即化,一股微烫的热流从胃里腾起,在身体里游走。除此之外,倒也并无别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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